英國學者彼得·伯克（UlickPeterBurke）：

「我們與圖像面對面而立，將會使我們直面歷史。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圖像有各種用途，曾被當作膜拜的對象和宗教崇拜的手段，用來傳遞信息或賜予喜悅，從而使它們得以見證過去各種形式的宗教、知識、信仰、快樂等等。儘管文本也可以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但圖像本身卻是認識過去文化中的宗教和政治生活視覺表象之力量的最佳嚮導。」①

①『英國』彼得·伯克（UlickPeterBurke）《圖像證史》

馬家窯文化，為約公元前到公元前間存在於甘肅西部、青海東部的彩陶新石器時代文化，上接秦安大地灣文化，是在黃河上游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文明。進入定居農業的馬家窯時期，男性氏族成員主要工作是在土地上種植植物，而製陶工作多以女性承擔。林慧祥考察世界各地陶器時代文化，發現「婦女在陶業上為主要分子，而陶器的發明便是婦女的主要功績。」①陶器的產生也意味著文化邁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山海經·大荒西經》所載：「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②學者楊利惠認為：「《大荒西經》所載女媧化生神話發生在西方，這是比較早的神話文本，與馬家窯文化的分佈能夠形成某種內在的聯繫。」③

韓高年亦認為：「女媧傳說起源於大地灣文化，在稍晚的馬家窯文化時期逐漸發育成熟，之後又向周邊地區傳播。」據《風俗通義》記載：「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絚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貧賤凡庸者，絚人也。④」而馬家窯彩陶的「泥條盤築法」（林慧祥稱之「螺卷法」）製作方式和女媧「乃引繩絚於泥中，舉以為人」的製作方法相似，泥質、夾砂則和「摶黃土、繩絚於泥」所用材質一致。⑤

故而馬家窯文化與傳說的女媧神話存在諸多的內在關係，其發現，或許是對上古神話傳說的最佳印證。

①林慧祥《文化人類學》

②《山海經·大荒西經》

③楊利惠《女媧溯源——女媧信仰地的起源再推測》

④《風俗通義》

⑤韓高年《先秦文學與文獻論考》

《說文解字·女部·媧》釋義道：「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从女咼聲。」①

張舜徽先生《說文約注》道：「媧本化之通名，乃謂婦女之多才善作，用智廣而創物多也。」②

渦，從水。《文選·江賦註》：「水旋流也。」③《宋本廣韻·下平聲·戈·倭》：「渦，水坳。」④

學者韓高年認為：「“渦”和“媧”的關聯，一方面在於水的漩渦之形，另一方面取其善變之義。“媧”字得義與得聲取決於“咼”，都與漩渦或者中空的圓形容器有關。學者劉毓庆認為“咼”是女性生殖器的相形。水渦與女陰與具有相同功能的“對等物”，於是他們對萬物之母人格化，華夏第一女神就此誕生。」⑤

水是萬化之源，也利養萬物，給胎兒提供一個恆溫環境的羊水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①《說文解字·女部·媧》

②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

③《文選·江賦註》

④《宋本廣韻·下平聲·戈·倭·渦》

⑤韓高年《先秦文學與文獻論考》

『馬家窯彩繪，蝌蚪和蛙。圖據鄭為《中國彩陶藝術》』

19世紀德國唯物主義哲學家費爾巴哈（LudwigAndreasvonFeuerbach）曾說：「動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東西，人之所以為人，要依靠動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東西，對於人來說就是神。」①

我們會發現，在馬家窯紋飾中，有許多蛙紋或人蛙結合的「神人紋」。這類紋飾也見於中原仰韶文化彩陶和秦安大地灣彩陶，但從地域的分佈和時間的序列來看，以馬家窯彩陶數量最多，最為典型。

『馬家窯彩陶·人首蛙身』

人、蛙的一體在形像上有一個共同特變，即對下體的誇張強調。除了是對蛙人格化的體現，同時也賦予了人們渴望像蛙那樣具有較強生殖力的願望。

「蛙」和「媧」的生殖含義便有機結合在了一起。

另外，後世《紅樓夢·第六十回》有段話也頗有意思：「趙姨娘氣壞了，喊著：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②和《山海經》所載名為「女媧之腸」③人如出一轍。故而得知，「腸」也具有生殖功能。

從「渦」「蛙」到「腸」，女媧便是「生殖崇拜」的向心式變化。

①《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

②《紅樓夢·第六十回》

③《山海經·大荒西經》

法國象徵學家讓·謝瓦利埃（JeanChevalier）、阿蘭·海爾佈蘭特（AlainGheerbrant）合編的《世界文化象征辭典》中，「陶器」條的解說如下：「陶器最重要的象徵意義是它與子宮的同一性。多貢人心目中太陽的形象，就是一個旋轉紅銅絲的陶器。在這個代表兩性的象徵物裡，陶器是女性部分，螺旋狀的紅銅絲則是受孕的男性部分。」①

『甕棺』

『甕棺中的嬰兒』

而新石器時代流行至漢代的「甕棺葬」（urnburial）的習俗，這些甕棺的底部常被打破，埋葬時將遺骸從底部放入，再用殘破的陶罐或圈足將底部扣合，罐口也常用盆形器或圈足扣合。這些甕棺便是把小孩或者成人殮入模擬子宮的典型形態。

子宮是生與死的浪漫場所，而陶器也賦予了生殖崇拜的含義在內。

①『法國』瓦利埃（JeanChevalier）、阿蘭·海爾佈蘭特（AlainGheerbrant）《世界文化象征辭典》

『唐時期·女媧伏羲交尾圖』

後世的繪畫，女媧為何是人首蛇身？在唐代尤其明顯。

最早可以追溯王逸在註解《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①所說：「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②學者國紅光認為蛇在荒古時代是女陰的象徵，同時也有另外一個稱謂為「醜」。③

可漢代的女媧像為何又有兩腿？究竟是「蛇」還是「蛙」？這兩種動物有什麼樣的聯繫？

『漢時期磚拓片·女媧伏羲』

『駱駝城遺址·五涼時期磚·女媧伏羲』

原因在於，古人和今人對動物區分的方式有所不同。

《大戴禮記·曾子天圓》：「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劳蟲之精者曰聖人。」④

也正如《辭海》裡說：「蟲泛指動物。」⑤

故而得知，「蛇」和「蛙」都歸屬於「蟲」類。這樣兩個不同物種的界限便無樊籬，且都具有「生殖」含義。

那麼，把兩者聯繫起來，不由得出一個新的猜想，這種「兩足蛇尾」的原型來源於「蝌蚪」。在蛻變成蛙的階段，蝌蚪漸漸長出四肢，然後通過細胞凋亡來擺脫尾巴。正是這個階段，便具備了「兩足一尾」的特徵。

從而推測，在女媧形象演變的過程中，從最早的「人首蛙身」到「人首蝌蚪身」，最後才轉變成「人首蛇身」。

①《楚辭·天問》

②《楚辭章句》

③國紅光《讀史搜神·神話與漢字中的密碼》

④《大戴禮記·曾子天圓》

⑤《辭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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