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们尚未获得自由,我们仅仅获得了争取自由的自由,不被压迫的权利。我们尚未完成征程的最后一步,而仅仅是在一条更漫长甚至更困难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因为取得自由不仅是挣脱自己身上的枷锁,更要以一种尊重和促进他人自由的方式生活。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忠于自由,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迄今我一直在通向自由的道路上行进。我一直努力克服蹒跚的步履,在这条路上我曾经多次误入歧途。但我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就是,在登上一座大山之后,只会发现还有更多的山需要攀登。我在这里休息片刻,抽暇环顾周围的壮丽风景,回头看看我已经走过的路程。但我只能休息片刻,因为伴随自由而来的是责任,我不敢懈怠,因为我的漫漫自由路尚未结束。

——纳尔逊·曼德拉,《漫漫自由路》

前言

在马迪巴(Madiba)

和我结婚后3个月,他坐下来撰写本书的第一章,他打算将这本书作为他的自传《漫漫自由路》(LongWalktoFreedom)的续篇。

出于对他的政治组织以及南部非洲更大范围的解放斗争的责任感,他决定写作《漫漫自由路》;而对南非人民以及全球公民的责任感,激励他开始写作现在这本名为《不敢懈怠》(DareNotLinger)的书。

他想讲述自己作为民主南非第一位总统的那些岁月,对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困扰他的政府班子的问题做出反思,并探讨他们在应对新生的民主制度面临的无数挑战时试图采用的原则和策略。最重要的是,他想书写如何在南非奠定民主制度的基础。

大约4年时间里,这项工作在他和他身边的人的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他笔耕不辍,用钢笔或圆珠笔写下草稿,期待信任的同道给出评论,然后一遍遍重写,直到自己感觉可以开始下一个章节为止。每一步都是经过咨询商讨的。我要特别感谢杰克斯·格威尔教授(Prof.JakesGerwel)

和马迪巴的私人助理泽尔塔·拉·格兰治(ZeltalaGrange),他们在此期间给予他一次次鼓励并以多种方式支持了这一工作。

这个世界对他的要求,各种分散他精力的事务,以及年龄的增长,都增加了这项工作的困难。他失去了最初的动力,最终将手稿暂时搁置。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经常谈到这件事——担心已经开始了的工作无法结束。

这本书体现了为马迪巴完成这项事业的集体努力,讲述了他想与全世界分享的故事。南非作家曼迪拉·蓝加(MandlaLanga)将马迪巴撰写的10章原稿与他就任总统期间的写作和思考完美地串联在一起,完成了整个故事的讲述,让马迪巴的声音清晰地在全世界传响。

曼迪拉是马迪巴的一位出色倾听者,他用作家杰出的文笔将马迪巴的声音记录下来。乔尔·内奇滕泽(JoelNetshitenzhe)和托尼·特鲁(TonyTrew)

是马迪巴任职总统期间信赖的顾问和幕僚,他们提供了全面而丰富的研究和分析,并初步撰写成文;纳尔逊·曼德拉基金会(NelsonMandelaFoundation)在制度上为我们的努力提供了支持。我感谢他们所有人,也感谢我们的出版合作伙伴,使我们能够实现马迪巴的梦想。

我希望每位读者都能从马迪巴的故事中感受到我们所面临的挑战,并从中获得激励,为当今世界各种复杂棘手的问题寻求可持续的解决。本书的书名来自《漫漫自由路》的最后一段,马迪巴在那里写道,登上一座大山的顶峰,短暂休息后再继续漫漫征程。祝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但在我们被召唤前行的路上绝不可停留太长时间。

——格拉萨·马谢尔(Gra?aMachel)

致读者

本书中的绝大部分文字来自纳尔逊·曼德拉自己的写作,包括他关于总统岁月未完成的回忆录和个人笔记,以及在议会、政治集会上的发言或作为著名人权拥护者在国际舞台上的演讲。

未完成的回忆录“总统岁月”包括10个章节的草稿——大部分都有数个版本,以及为撰写这些章节准备的笔记。从档案资料来看,章节不同版本之间的顺序并非总是清晰可辨。本书是从曼德拉已写章节的各版文字和未完成章节的全部笔记中提炼内容荟萃而成的。

为了保持曼德拉原作历史意义上的完整,对于他摘取的文本我们在编辑中尽可能不进行改动,仅有的改动限于:使引号的使用符合规范、书名和报纸名改为斜体、偶尔为了语意连贯加入一个逗号或者纠正一些罕见的姓名拼写错误。为了给读者提供更多信息,英文编辑添加的内容显示在方括号中。我们保留了曼德拉拼写职业头衔时首字母大写的写作风格,也保留了前后不一致的情况,例如他有时也把“Blacks”和“Whites”这类词首字母大写。来自曼德拉即席接受采访的引用材料均被修改统一为与正文的编辑风格一致。

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我们在书后对书中提及的重要人物、地点和事件附有详尽的术语表、各种组织的缩略语对照表、南非地图以及曼德拉从年获释到年他的继任者塔博·姆贝基(ThaboMbeki)就任期间节略的大事年表。

南非的公共假日12月16日,既是年“移民先驱”(Voortrekkers)布尔人(Boer)击败祖鲁人(amaZulu)的胜利纪念日,也是年非洲人国民大会(AfricanNationalCongress,简称非国大,ANC)的武装组织“民族之矛”(UmkhontoweSizwe)的成立纪念日。

几经更名后,这一天在年最终被重新命名为和解日(DayofReconciliation)。但对于许多南非人来说,年的这一天更多是作为纳尔逊·曼德拉漫漫征程中的重要里程碑被记住的,而不是其充满痛苦的起源。

在这个星期二的下午,西北省(Northwest)省会马菲肯市(Mafikeng)的温度已经达到摄氏35度以上,参加非国大第50届全国代表大会的多名代表聚精会神地静待曼德拉总统做政治报告。几分钟前,他就坐在即将卸任的全国执行委员会(NationalExecutiveCommittee,NEC)领导集体成员中间。当他走向讲台时,解放歌曲昂扬的歌声被热烈的掌声淹没,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与大多数高个子的人不同,曼德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高,而是腰杆笔直地站着宣读报告。演讲朴实无华,他相信自己话语的力量,因此很少使用他的一些同胞非常喜欢的修辞。从年第一次民主选举的欢庆中诞生的新南非,当时已在经历难产之后的创后痛。

对于非国大作为执政党所扮演的角色,曼德拉说:“尽管我们的人民在稳固民主体制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我们仍然处于一个需要时时小心,以将这个新生儿抚养成人的过程中,这是过去三年我们工作中的基本信念。”

如果说未来是确定的,那么过去则正在被证明是难以预测的。暴力犯罪——过去不公正和不公平的遗产之一——正在成为每日的头条新闻;尽管政府寻求以促进增长的政策和平权行动来解决失业问题,但仍令大多数人感到不满。这些被反对党,特别是国民党(NationalParty)所利用。国民党曾是种族隔离时期的执政党,后在年,以无法影响政府的政策为由,从民族团结政府(GovernmentofNationalUnity,GNU)

中退出。

关于国民党的政客,曼德拉说:“这个政党中比较正直的人是不支持退出民族团结政府的决定的。他们在行政管理的位子上,其执政的动力是既要保护阿非利卡人(Afrikaners)的利益,也要保护其他人的利益。”

正如曼德拉在年12月所说的,那时有一种期待感。上一年在南非出现了一些戏剧性的事件,如班图·霍罗米萨将军(GeneralBantuHolomisa)被开除出非国大,以及一个分裂出来的政党——联合民主运动(UnitedDemocraticMovement)——的成立。这些必定使人回想起年非国大分裂,另成立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PanAfricanistCongressofAzania,PAC)的伤痛。霍罗米萨曾是受到拥戴的人民之子,以直抒己见而声誉卓著,但非国大内部出现民粹主义倾向也是他的“功劳”,同样推波助澜的还有温妮·马迪基泽拉——曼德拉(WinnieMadikizela-Mandela)以及非国大青年团(ANCYouthLeague,ANCYL)口无遮拦的主席彼得·莫卡巴(PeterMokaba)。当时存在着继任者的问题。曼德拉已经表达了要在这次会议上从非国大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愿望。在年7月7日星期日的电视广播中,曼德拉确认了他将不参加年大选的传言,兑现了他在年宣誓成为这个国家首位民选总统时许下的承诺。他认为,尽管根据宪法规定,他可以服务两个任期,但鉴于他已经为全体人民的更好未来奠定了基础,一个任期就足够了。媒体评论员和分析家将这次会议视为一个信誉卓著的英雄交出权杖的殿堂。谁将接替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塔博·姆贝基或是西里尔·拉马福萨(CyrilRamaphosa)。他们两人在解放斗争事业上都功绩斐然。拉马福萨在民主南非大会(ConventionforaDemocraticSouthAfrica,CODESA)

上表现出色。民主南非大会于年10月开始,年结束,最终成果是在年5月8日通过了南非新宪法。姆贝基作为曼德拉的副手在管理国家事务上获得广泛赞誉。

因急于平息那些认为科萨语(isiXhosa)族群在主导非国大的批评,曼德拉在年向另外三位非国大的领导人——沃尔特·西苏鲁(WalterSisulu)、托马斯·恩科比(ThomasNkobi)和雅各布·祖马(JacobZuma)——提出继承人的问题时,推荐了拉马福萨。

但他们建议曼德拉选择姆贝基。姆贝基最终在年被选为非国大主席,使他将先于拉马福萨成为国家总统。

5天的会议大戏中,一抹辛辣的调剂是非国大领导人的选举,6个职位中只有2个是需要竞争的。姆贝基毫无争议地当选非国大主席,雅各布·祖马成为副主席。温妮·马迪基泽拉——曼德拉曾考虑与祖马竞争副主席,但她没能得到足够多大会代表的支持,未获提名,从而被迫退出。许多人认为她与民粹主义运动有染,对政府缺点的批评尖酸刻薄,有时就像是在向她的前夫曼德拉进行挑衅。这与其非国大成员的身份格格不入,从而导致她在选举中蒙羞。卡莱马·莫特兰蒂(KgalemaMotlanthe)被选为总书记,他曾经是工会成员,并同曼德拉和祖马一样,也曾在罗本岛(RobbenIsland)的监狱服刑。门迪·姆西芒(MendiMsimang)接替阿尔诺德·斯托菲莱(ArnoldStofile)成为财务长。另外两个竞选的职务是全国主席和副总书记。莫修奥·“恐怖者”·莱科塔(Mosiuoa“Terror”Lekota)击败了从前罗本岛的狱友史蒂夫·奇韦特(SteveTshwete)

,成为全国主席;滕吉韦·姆廷措(ThenjiweMtintso)以微弱的优势击败了马维维·米亚卡亚卡——曼齐尼(MaviviMyakayaka-Manzini),当选副总书记。

*****

年12月20日下午大会结束时,曼德拉再次以严肃的形象出现,并做了告别演讲。他合起双手放在胸前,脱稿道出肺腑之言。他没有点名,但要求继任的领导人警惕那些围绕在他或她身边的只知唯唯诺诺的人。

“尤其是在如此重任下,一个未经反对即当选的领导人,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消除领导层中同僚的顾虑,使他们在这个解放运动内部的组织架构中能够没有任何恐惧地畅所欲言。”

待掌声平息下来,他又详细阐述了领导人所面临的冲突:既要允许组织内部有不同意见并得到自由表达,同时又必须维系组织的团结。

“人们甚至应该能够公正地批评这个领导人,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把同仁们凝聚在一起。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要容许不同的意见,只要这些意见不会损害组织的声誉。”

曼德拉引述了中国革命期间一位政策批评者的故事作为例子。中国领导集体“对他是否在革命运动的组织之外说过损害组织声誉的话进行了审查”,审查结果表明他没有此类行为,于是这名批评者得以用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的身份进入中央委员会。

他们“赋予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曼德拉在阵阵笑声中说,“而他则被迫少说话、多担责。”

他继续说:“幸运的是,我知道我们的主席对这个问题深有体会。我知道的一点是,他在工作中始终以一种同志式的精神接受批评。我坚信,他……不会排挤任何人,因为他知道,[重要的是]让强大且有独立思想的人围绕在周围,他们能够在运动的组织内部对你提出批评、改进你的工作。因此当你制定新的政策时,那些决定将万无一失,没有任何人能够成功地否定它们。在这个组织中,没有人比我的主席姆贝基同志对这个原则理解得更深。”

曼德拉回到演讲稿上继续,重申领导者与“那些拥有的资源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的名流权贵”的交往,会如何导致他们忘记“那些在我们孤立无援的困难时期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

在一轮热烈的掌声之后,曼德拉继续演讲,证明非国大继续与古巴、利比亚和伊朗这些国家维持关系的正确性。这针对的是那些曾经支持种族隔离政权的政府和国家领导人的离间。曼德拉对在座的外国客人表达了感谢,他们来自曾经拒绝种族隔离政权的国家和世界性的反种族隔离运动。“他们使我们的胜利成为可能。我们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

在演讲快结束时,曼德拉花了一些时间承认这场斗争的脆弱性及其取得的成就。尽管斗争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功,但挫折和后退也一直存在。

“这并非由于我们不会失败,”他说,脱离了写好的讲稿,“和其他任何组织一样,过去我们遇到了许多困难。

“我们曾有一位也是毫无争议当选的领导人,后来我们和他一起被捕了。按照当时的标准,他很有钱,而我们非常穷。秘密警察拿着一份《镇压共产主义条例》(SuppressionofCommunismAct)

对他说:‘看看这里,你有好几个农场,但按照这里面的一项条款,如果被判有罪,你将失去这些财产。你在这里的同伙都是些穷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于是这位领导人选择用自己的律师团队,而拒绝与其他被捕的人一起抗辩。引导他作证的律师告诉法庭,被告在许多文件中要求与白人平等的权利:他的代理人怎么认为?他自己的看法是什么?”

回忆起这些,曼德拉轻笑了一下继续道:“这位领导人说,‘绝不会有那样的事’。他的律师说,‘但是你和你的这些同事认可这种说法吗?’这位领导人正要指向沃尔特·西苏鲁,法官打断他,‘不,不,不,你只说你自己。’但是被捕的经历对他来说太难以承受了。”曼德拉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味。“现在我们仍然感谢他在我们被捕前的那段时间里发挥的作用。他曾经做得很好。”

他没有停下来解释最后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引起哄堂大笑——“做得很好”,是感谢这位领导人为组织的服务,还是对他的物质财富的讥讽?——曼德拉结束了他的脱稿评论。

“我说这些,”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是因为如果有一天我自己屈服了,而且辩称‘我是被这些年轻的家伙误导了’,只要记得我曾经是你们并肩奋斗的伙伴。”

回到讲稿上,他说是时候交出指挥棒了。“我个人期待着这样的时刻,”他继续道,“我,以及你们在这里看到的那些我的老伙计们,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并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做出判断。随着年一天天临近,作为国家总统,我将努力移交越来越多的责任,从而保证向新总统班子的平稳过渡。

“这样我将能够有机会在晚年含饴弄孙,并尝试以多种方式为所有南非儿童提供帮助,尤其要帮助在过去无视儿童疾苦的体制下深受其害的不幸的孩子。我也将有更多的时间继续与泰霍波(Tyopho)——即沃尔特·西苏鲁、戈万叔叔

和其他人进行辩论,岛上这场持续了20多年的关于教育目的的激烈政治论辩尚未得出定论。

“我向你们保证……我将以自己的绵薄之力继续为这个国家的转型、为非国大服务。非国大是唯一能带来转型的解放运动组织。作为非国大的普通一员,我想我也将拥有许多在过去岁月里被剥夺的特权:尽我所能地批判,对贝壳屋大厦(ShellHouse)

的任何专制迹象提出挑战,自下而上地为我喜欢的候选人游说。

“但我希望更严肃地重申,我将依然是非国大一名遵守纪律的成员。在执政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将始终遵循非国大规章的指引,并将建立机制,使你们能够对我的任何不当行为提出严厉的斥责……

“我们这代人经历的是一个以冲突、血腥、仇恨和不容异己为特征的世纪。在这个世纪,人们试图消除穷人和富人之间以及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但未能彻底解决。

“我希望我们非国大的努力,在过去和将来都有助于寻求一个正义的世界秩序。

“今天标志着这场接力赛又一轮的结束,而这场比赛还将继续数十年。我们退出赛道,从而使新一代能干的律师、电脑专家、经济学家、金融专家、实业家、医生、工程师,还有最重要的普通工人和农民,能够把非国大带入新的千年。

“我期盼这样的时光:可以沐浴着阳光醒来,平静安宁地漫步在我家乡库努(Qunu)

的丘陵与峡谷之中。我对这样的憧憬充满信心,因为当我这样做的时候,看着孩子们脸上发自内心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就会知道,塔博同志,你和你的团队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们正在继续取得胜利。

“我知道,非国大充满活力,它将继续引领我们前进!”

与会代表和受邀参会的来宾纷纷起立,开始欢唱、鼓掌、随着此起彼伏的歌声摇摆。他们最终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这既是与一位卓越超群的南非之子告别,也是伤感地承认,不论发生什么,南非都不再是从前的南非了。

“纳尔逊·曼德拉,没有人能像他一样。”这首自由之歌的乐声仍在继续。

第一章自由的挑战

早在纳尔逊·曼德拉年自维克托韦斯特监狱(VictorVersterPrison)释放之前,他就已经听到过这首自由之歌及其多个版本。国家安全机构和监狱当局联手将曼德拉与正在风起云涌的斗争——及其激励人心的歌曲——隔绝的企图完全是徒劳,他们根本无法阻止这位重要囚犯与许多对话者交流信息。年代末,大量新囚犯涌入各个监狱,其中包括罗本岛监狱,而这标志着斗争的升级。这些新囚犯主要是来自各个政治组织的年轻人,他们的前辈是年出现在索韦托(Soweto)和其他地方的反抗运动中的大批学生活动分子。

他们带来了在街头传唱的新歌曲,每一首都讲述了前进或受挫,悲剧或喜剧。这些歌曲反复表达的就是,南非种族隔离政权是在逆历史潮流而动。

曼德拉或许熟知爱默生犀利的名言——“伟大即意味着被误解”。像大多数认为历史已为他们安排了特殊使命的人一样,曼德拉知道,自己能够流传后世的是他所领导的事业:政府与非国大的对话。对话早在他被释放前5年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医院(VolksHospital)做完一次身体检查,时任司法部部长的科比·库切(KobieCoetzee)

前去探望,曼德拉向他提出了非国大和政府进行对话的问题。在无法摆脱的黑暗中,库切的出现带来了一丝希望。年标志着斗争最血腥的时期,位于鸿沟两岸的交战双方彼此怒目而视,强硬的态度和不容回旋的坚定意志成为那个时代的特点。

此时,非国大主席、曼德拉的同胞奥利弗·坦博(OliverTambo)刚刚向南非人民发出让国家摆脱政府控制的号召。

然而曼德拉认识到,面对能够动用大量国家权力的敌人,手无寸铁的群众的伤亡会更加惨重。但他是一名囚犯,一名政治犯,像战俘一样,他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出逃。然而从直接关押他的监狱出逃不可避免地与另一种更广义的出逃交织在一起,即南非人民逃离非正义制度的桎梏,或者说是从少数白人统治下获得解放。经过对敌人长时间的研究,熟读他们的历史、法理、哲学、语言和文化著作,曼德拉开始认识到,白人必然会发现,他们受到的种族主义的伤害,并不比黑人少。谎言使他们有一种虚假的优越感,但事实终将证明,这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体制会毒害他们自己和后世子孙,使他们无法适应更广大的世界。

从医院返回波尔斯穆尔监狱(PollsmoorPrison)后,曼德拉被与其他狱友隔离开单独关押,这段时间被他称为“美好的孤独”,使他彻底想清楚,必须要有所行动。他得出结论,“一场没有必要的冲突,即使不会牺牲双方上百万的生命,也会造成成千上万的死伤,这是没有意义的”。

是时候进行对话了。

意识到他的行动对于解放斗争整体和非国大本身会产生不好的影响,他准备听天由命:如果失败,非国大还可以挽回颜面,把他的行动说成是一个被隔离的人所做出的荒唐之举,不能代表非国大。

“伟人创造历史,”颇具影响的非裔特立尼达历史学家C.L.R.詹姆斯(C.L.R.James)写道,“但只能创造可以被他们创造的历史。他们成就的自由受到环境需要的限制。”在被囚禁的近30年时间里,曼德拉一直致力于分析这个他注定要领导的国家。在等待关押者的宣判或来自同胞的秘密信号时,他反复思考着社会的性质,思考其中的圣徒和恶魔。尽管身处监狱——他成就的自由受到环境需要的限制——他还是逐渐接触到了种族隔离政权的最高当局,最终会见了身患重病的总统P.W.博塔(P.W.Botha),以及他后来的继任者,F.W.德克勒克(F.W.deKlerk)。在监狱外面,死亡人数成倍增加,杀人小队活动猖獗。越来越多人丧命,导致更多的屠戮和暗杀,周而复始。被杀害的也包括学界人士。一种新的语言在街头形成,人们开始对自卫组织和更加恐怖的处决方式习以为常,例如有一种名为“火项链”的残忍酷刑

,用于处决那些被视为与种族隔离政权相勾结的人。

在所有与政府代表的会见中,曼德拉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要为南非的悲剧找到解决办法。从德克勒克到穿着防弹衣、试图驱散愤怒群众的19岁警察,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男女,就像是拿着手榴弹把玩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毁灭的深渊——还带着数百万无价的生命陪葬。

曼德拉希望这样的想法能让世人知道,否则将追悔莫及。将近70岁的年纪,他知道自己终有一死。很久之后,可能正是出于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感,他写下了那篇箴言:

“几个世纪以来,全世界的男男女女,来了又去。一些人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名字亦湮没无闻,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另一些人确实留下了印记:他们对其他人所犯罪行所造成的挥之不去的记忆。占人口少数的白人针对占人口多数的非洲人、有色人种和印度裔滥用权力,否定多数人的基本人权,在生活的所有方面推行狂热的种族主义,未经审讯的拘留,监狱内外的酷刑和虐待,家庭破碎,迫使人们流亡、转入地下,把人投入监狱并长期关押。”和几乎所有南非黑人一样,对于他所列举的每一种暴力,曼德拉或是亲身经历,或是有亲近的人在种族隔离政权手下遭到令人发指的虐待。这一时期充满了骤然的死亡,所发生的事件让人想起美国恐怖电影的标题:“古古莱图七人”(TheGugulethuSeven)、“克拉多克四人”(TheCradockFour)、“特洛伊木马屠杀”(TheTrojanHorseMassacre)。

在所有这些事件中,年轻的族群领袖和积极分子在年代国家镇压高峰时被残忍谋杀,而国家安全机构或是否认参与暴行,或是辩称他们一直受到攻击。

回想起种族隔离政权的安全机构在沙佩维尔(Sharpeville)和其他地方的屠戮,对于警察行动造成的大规模死伤,曼德拉勾画出一个令人惊恐的图景,“嗜血好战的警察机构屠杀了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还亵渎圣灵地“以上帝的名义……来证明对多数人的恶行是合理的。他们的政权犯下了无比残酷的暴行,但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人穿戴着昂贵的服饰并定期去教堂。事实上,他们体现了魔鬼所代表的一切。尽管他们始终宣称自己是一个由虔敬信徒组成的群体,但他们的政策几乎遭到整个文明世界的谴责,被视为一种反人类的罪行。他们在联合国和许多其他世界和区域组织中的成员资格被中止……成为全世界的过街老鼠”。年11月柏林墙倒塌这一国际事件几乎掩盖了一个月前发生在南非国内的一个重要进展。在年10月15日,沃尔特·西苏鲁和雷蒙德·姆拉巴(RamondMhlaba)、威尔顿·姆夸伊(WiltonMkwayi)、奥斯卡·姆佩塔(OscarMpetha)、艾哈迈德·卡特拉达(AhmedKathrada)、安德鲁·姆兰格尼(AndrewMlangeni)和伊莱亚斯·莫措阿莱迪(EliasMotsoaledi)一起被释放了,其中5人是曼德拉最亲密的同志,在—年里沃尼亚审判(RivoniaTrial)中和曼德拉一起位于被指控的10人之列。亚弗塔·卡拉比·梅思默拉(JaftaKgalabiMasemola)是与罗伯特·索布奎(RobertSobukwe)

一起创立泛非主义者大会的创始人,也被释放了。6个月之后,梅思默拉死于一场车祸,迄今一些泛非主义者大会的成员仍然认为这场车祸有可疑之处。

曼德拉劝说当局释放关在波尔斯穆尔和罗本岛监狱中的囚犯以示善意。谈判由曼德拉和博塔开启,但后来一度陷入僵局。根据国家情报署(NationalIntelligenceService,NIS)前负责人尼尔·巴纳德(Ni?lBarnard)的说法,由于“国家安全委员会(StateSecurityCouncil,SSC)的强烈反对,这些计划(年3月释放西苏鲁)被推后”。

这次西苏鲁等人获得释放,让曼德拉心情复杂:既为同胞获得自由而欢欣鼓舞,也为自己的孤独而难过伤感。但是他知道,几个月内就会轮到他了。

卡特拉达回忆起年10月10日“囚犯卡特拉达”与“囚犯曼德拉”在维克托韦斯特监狱最后一次会面的场景。卡特拉达和其他斗争事业的战友到曼德拉所在的牢房看望他,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后14个月的监禁时光。

曼德拉对他们说:“伙计们,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卡特拉达等人回答:“只有真的被释放了,我们才相信那是真的。”曼德拉坚称,他刚刚还和两位内阁部长在一起,他们向他保证,他的同志们将会获得自由。那天晚上,卡特拉达等人没有被立即送回波尔斯穆尔监狱,而是在维克托韦斯特监狱的饭厅中吃了晚餐。然后,正在晚间新闻时分,一台电视被搬了进来。总统F.W.德克勒克发表声明,他已决定释放8名囚犯:卡特拉达、西苏鲁、姆拉巴、姆兰格尼、莫措阿莱迪、姆夸伊、姆佩塔和梅思默拉。

这些人回到波尔斯穆尔监狱,三天后,他们被转移了。卡特拉达、西苏鲁、姆兰格尼、莫措阿莱迪、姆夸伊和梅思默拉被飞机运到约翰内斯堡,关在约翰内斯堡监狱;姆拉巴回到家乡伊丽莎白港(PortElizabeth);来自开普敦(CapeTown)的姆佩塔则医院(GrooteSchuurHospital),在武装警卫的监视下接受治疗。10月14日星期六晚上,约翰内斯堡监狱的监狱长来到这些囚徒跟前,对他们说:“我们刚刚接到总部发来的传真,你们将在明天被释放。”

“什么是传真?”卡特拉达问。他已经在监狱中被关了26年。年2月2日,德克勒克在议会宣布,解除对非国大、泛非大、南非共产党(SouthAfricanCommunistParty,SACP)和其他约30个非法组织的禁令。他进一步宣布,释放因非暴力犯罪而被关押的政治犯,暂停死刑,并废除大量紧急状态

下的禁令。对于许多生活在种族隔离统治的残酷压迫下的人来说,这是他们再生的第一天。

政治犯往往肩负着为更大范围的人类服务的历史使命,例如圣雄甘地(MahatmaGandhi)、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Gramsci)、瓦茨拉夫·哈维尔(VaclavHavel)和米洛凡·吉拉斯(MilovanDjilas),与他们一样,曼德拉能够坚守他自己的信念,并在某种程度上,也将这种信念赋予了他的关押者。他阅读了几乎所有能够读到的有关领袖人物具备惊人忍耐力的书,例如艾哈迈德·本·贝拉(AhmedBenBella)、乔莫·肯雅塔(JomoKenyatta)和塞古·杜尔(SekouToure),他们在殖民当局强加的困苦中坚持不懈,奋力崛起,甚至可能比以前更加强大,因为他们已经证明,监狱也无法摧毁他们的精神。但是曼德拉也清楚知道监狱外现实生活造成的变化、官职的魅力以及权力不可抗拒的诱惑。他在有生之年目睹了这些变化的发生,有时还发生在一些他曾经亲密无间的同志身上。他曾描述他们:

“也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曾经指挥过战无不胜的解放军,经历了不为人知的艰难困苦,并最终取得了成功。他们不仅解放了他们的人民,也改善了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赢得了广泛的尊敬和仰慕,激励了各大洲上百万民众起来反对剥削和压迫。”

对曼德拉来说,看到这些领袖、从前的自由斗士走上歧路,是令人难过的。在批评他们灾难性的骄傲自满时,曼德拉试图说明所导致的对解放斗争事业的背叛的严重性。在描述面临的情形时,他也可能是在表达自己内心对于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恐惧,他写道:“自由和民主政府的建立将原来丛林中的自由斗士带到权力的走廊,现在与他们关系密切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他继续写道:“在这样的情境下,一些从前的自由斗士面临着忘记原则的危险,忘记了那些被贫穷、愚昧和疾病折磨的人,一些人开始渴求他们曾经厌恶并推翻了的压迫者的生活方式。”

这些观点的根源可以在曼德拉自己的生活中找到。自律是他的口号。他遵循严格的锻炼方案,这使他保持着良好的体型。他习惯于生活自理,即使在获释之后也继续这样。一次,安排给他的厨师斯瓦特(Swart)准尉大为吃惊,因为曼德拉坚持要洗刷碗碟并自己做饭菜。

曼德拉写道:“一天,在吃了斯瓦特先生做的一顿美味佳肴后,我走进厨房洗碗。‘不,’他说,‘这是我的任务。您必须回到客厅去。’我坚持我必须做些什么。如果是他做的饭,那我必须洗碗,这样才公平。斯瓦特先生表示抗议,但最终还是让步了。他也反对我早晨收拾床铺,说这类事情是他的职责。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自己整理床铺,以至于这已经成为我下意识的行为了。”

曼德拉在年被捕以前早已尽可能地遵循战士的行为准则。他期望他的同志们——由经过考验的忠诚斗士组成的团体——是无可指摘的。种族隔离政权的国家机器是精确且控制严格的,要想抵抗并最终推翻它,就需要有一支同样纪律严明的武装力量。

“除非他们的组织依然保持坚定、有原则,领导层和普通成员一样受到严格的纪律约束,并激励成员在政府的计划之外也能发起社会倡议增进社群福祉,否则就难以抵挡抛弃穷人、开始为自己聚敛巨额财富的诱惑。”从戒备森严的监狱内部,曼德拉一直在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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