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陰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

周末闲下来,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璎珞纷繁华美依旧,但毕竟物是人非,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满心惆怅之际,却因他在身边,依然有踏实的感觉。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我相信,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

经过一家内衣店,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比在身上给他看,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她还真明白,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不仅我,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

上下两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严格来说,就是几根细带,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

孙嘉遇呆了片刻,惊讶之下脱口而出:“靠,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

声音还挺大,于是举店皆惊。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两人同时看向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出了门,我照着他屁股就踢了过去。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利索地跳开。我使的力气太大,脚下一空平衡顿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忍不住大笑。

我耍赖不肯起身,等着他来扶我。

他也不动,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太陽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那一树一树雪白的山楂花,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

我坐在午后的陽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并不知道,这幅春天的画面,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因为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让它不再那么狰狞。

但人们却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说得我心向神往。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游行,盼了很久,终于到了。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曾被称为南方的“巴米拉”,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

这一天的奥德萨,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怕失散,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迎着风呼呼乱颤,象京剧里的武小生。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肉瘤,颜色形态几可乱真。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难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还有灿烂的笑脸。

在半圆广场,军队的方阵先过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游行。每一辆花车经过,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肆意地跺脚、吹口哨、鼓掌欢呼,兴奋得一身热汗。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人群轰然四散,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圣诞快乐!”

我楞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吗?就你这样的。”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一向非此人莫属,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来,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莹的玻璃碗里,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倒是非常悦目。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埋怨道:“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

“嗯?”我听他话里有话,掀起生菜叶子一看,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

“傻瓜。”他喝口酒说。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结束游戏,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

“真好玩儿!”一顿饭的时间,我吃了不少,也笑个不停,心情极其愉快。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陽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等我们走出餐馆,太陽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天色逐渐暗下来。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早在年,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在俄罗斯地区,他们被称作“茨冈人”。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以算命、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哼一声说:“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有什么真本事?”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不像人类,倒像是猫儿的眼睛。

我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

她却紧紧盯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令人遍体生凉。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怯怯地问:“她说的什么意思?

孙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问她:“那我呢?”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离得远,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几个单词,并没有听太明白。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紧张地追问:“她跟你说什么?”

“甭理她!江湖骗子嘿,居然给我念诗,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

“诗?什么诗?”

“让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么‘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听听,多有诗意多浪漫!”他低下头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对啊赵玫,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

我却笑不出来,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愚人节,愚人节……”我拼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屋内一时人满为患。纠缠几天的不安,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我担心她行动不便,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

来乌克兰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相当好奇。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只余宁静和安详,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渐渐胸口酸痛,有流泪的冲动。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点不知所措,低声讲给妮娜听,她微笑,却没有说话,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

等弥撒结束,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出了教堂门,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轮廓清俊,映着斜陽侧面看过去极美。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妮娜回过头叫我:“玫……”

我脸一热,追过去扶她下台阶。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你怎么不进去?”

他关上车门,却用中文回答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适合?弥撒挺有意思的,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这话说得真有气质!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正琢磨着,他又说:“你那点儿脑容量,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沟,知道吧?”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当着妮娜,他不好意思出声,只把脸皱成一团。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不过没有揭穿我。她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又不好做得太明显,略微侧身,他解释:“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谁都不放心,不累才怪。为什么不找人帮你?”

妮娜表示赞成:“玫说得对。”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不好朝着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么?大人说话甭多嘴!”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我吐吐舌头,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孙嘉遇载着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

“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妮娜不在,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还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到底为什么嘛?”我并不生气,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

他被我烦得不行,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清关这生意,有三条线是命根子,一是海关,二是运输,三是那什么……那个……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这三条线交出去,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明白了吗?”

“还是不懂。”我摇头,“为什么老钱不行?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

他刷的扭过头,飞快地扫我一眼:“口口声声老钱,你得他什么好处了?”

“胡说,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转身凝视着前方,明显迟疑,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让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

“哎,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

“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赔得他几乎上吊。那时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个帮手,就找到他,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

“这么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妮娜说你瘦了,我怎么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头作势要咬我:“一边儿老实呆着去,别趁机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两下,一边吃吃笑。

他直叹气:“你学坏了小妞儿,以前多淳朴一姑娘!”

“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装什么纯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我嗤之以鼻。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连连告饶:“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众人大哗,纷纷上来灌他喝酒。他自觉理亏,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很快进入临界状态。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别口是心非了,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孙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说:“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连眼圈都红了,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这酒我喝行不行?”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众人的眼光,包括孙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尴尬,伸手按住杯口:“别胡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我赌气推开他,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还有没有?我陪着!”

噗嗤一声,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哎哟小孙,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行,厉害!”他翘起大拇哥,“得,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来吧,哥几个自己喝!”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我酒量其实甚浅,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扫兴,坚决地摇摇头。

酒至半酣,遗下满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啸一声,直接杀去了卡奇诺。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心虚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没有。”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吓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想不到还有这血性。”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时间已近十点,卡奇诺里热闹依旧,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我酒壮人胆,真的坐上去,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连赢数把,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我对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声:“双。”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单。”

声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头,站在身边的,竟是彭维维。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质料奇特,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菊花瓣勾连而成,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雪白的皮肤,处处是诱惑,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我还一直期望着,等哪天她气消了,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那手挟香烟的姿态,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说,“他在楼上包间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我镇定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谢谢。”她微微笑,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双唇,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我们来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抹得雪白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以前对我说:赵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心中便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玩什么?”

“你不是在玩单双吗?那就还是单双好了,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我押单,赵玫,你还是双?”

“双。”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带着不屑,“你手软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里的酒精“扑”一声似被点燃,我刚要回敬两句,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说。

是孙嘉遇回来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

彭维维看着他,软软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不怕一把输个干净?”

“维维,我输得起。”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表示下注完毕。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从孙嘉遇现身,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

我盯着它,不知为什么,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落在红色区域,单。

很不幸,单数胜,我们输了。

“对不住啊,两位!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纳了。”彭维维摆摆手,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

“不客气,这么漂亮的美女,输你我巴不得呢,我乐意。”孙嘉遇笑容轻佻。

“哎哟,那就谢谢了!”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作为彩头扔给庄家,“孙先生,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万甭客气。”

“一定。”

“得,祝两位吃好玩好,咱们后会有期,拜拜。”

她起身扬长而去,步履袅娜风流。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捧着筹码亦步亦趋。

目送彭维维走远,我松口气,问孙嘉遇:“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太晚了,我们回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满痛惜,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

我们到家不久,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那彭维维,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依旧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谁了,牛逼成那样?”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人都认不清。”

孙嘉遇起身,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响往楼上走。

“哎,我说小孙……”老钱叫住他,“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

孙嘉遇站住脚,这回开口了,说得很轻巧:“合作。”

“什么?”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象受到极大的惊吓。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孙嘉遇又跟一句。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吓我一跟头。跟他们合作?那不找死呢吗?”

邱伟却说:“拒了也惹麻烦吧?”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赵玫,回房换衣服去。”

我明白,他这是嫌我碍事,想让我回避。我一扭身,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直接扑到床上。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头转到里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枕头已经湿了大半,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

“赵玫。”他摸我的头发。

我不吱声,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他坐在我身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帮我个忙,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

我摸了摸,似乎是个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气和地劝我,“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放心让我去见她?”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来,气得直嚷嚷:“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我不去,爱谁谁!”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伸手胡乱抹着:“哎哟怎么哭了?就为输那点儿钱?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补给你,补双倍行不行?”

“你才因为输钱呢!”因为被误解,我几乎愤怒了,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哟,什么东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

里面是个“都彭”的银制打火机,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为了买这个火机,我还专门去了趟银行,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

“给我的?”他很惊讶。

“啊。”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着气回答,“生日快乐!”

他笑了,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真是个乖小孩儿,谢谢!”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又转回正题,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听话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开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

“这个给她?”我非常吃惊。

“嗯。”

“你想干什么?一夜买欢?”

“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他笑出来,却笑得有点苦涩,“我不干什么,你明天就问问她,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我愿意帮她。”

我很不高兴:“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

“你自己的风流债,自己去还吧,我没那功夫。”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来进了浴室。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以彭维维的条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负作用。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的,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女人哪女人,千万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老钱被骂得灰心,连连摇头。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只能保持沉默。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邱伟劝他:“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该为谁负责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甭说你,坦克车都拦不住。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负责,你管得过来吗?”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们夜里进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什么不上床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来了?我给你热饭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

“算了算了吃过了。”他按住我,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怎么越来越沉?”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每天回来,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脾气愈加见涨,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这天是个周五,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尽量别出去。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按照常规,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

对方付了,四万七千美金,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币,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银行,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

结果五点一到,银行关了门,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比较要命的是,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也被镇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咯应?为什么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么路数。”孙嘉遇摇头,“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那主事儿的,一看就是个生手。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别被人算计了。”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儿?老子还不信了,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谁怕谁呀?”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钱庄”这个名字,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灰色清关”的衍生物。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甚至来自西方国家的商人。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完了。你还想干什么?”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

坐进车里,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甚觉不可思议:“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

孙嘉遇笑了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很轻,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我抬头打量他,忽然感觉到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嘉遇。”

“啊?”他回头,顷刻已恢复了常态,“干什么?”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识收拢,紧紧握着那张白条,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成人民币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脸,特肉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觉异常的疲倦和无趣。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依然无法坦诚相对,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

这笔生意,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目标过大,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而是通过海关内线,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转,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

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没有出过事,这一回竟陰沟里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却一去不复返。

对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或者赔付货款,否则就撕票。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感到奇怪,问起孙嘉遇,他眼见瞒不过去,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边的人,我们的人,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但处久了,多少也有点感情,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对方提出的死限。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他安慰朋友:“我暂时扛得住,总有办法,你别为我担心。”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他还能笑嘻嘻地说:“算了吧,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大腿哭吧?”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于是关门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

当天吃完晚饭,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自个儿先睡,别等我!”

停一停又说:“邱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听见没有?”

我忙不迭地点头。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拉达”车,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几辆车立即启动,一辆接一辆离开。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绞出一堆皱纹,几乎把花边绞断。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他的目光主宰着你,在他面前,?你不加掩饰地为爱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攥紧手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深埋在膝盖中间。

我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面凉浸浸的,寒意顺着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后面都变得僵硬,全身一动不能动。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难以控制,房间内似乎到处充溢着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气息,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觉几乎窒息。

邱伟的房间整晚亮着灯,不知他是否也同样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从朦胧中清醒,立刻竖起耳朵,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扑扑扑一路走上来。

我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冲出去,果然是孙嘉遇和老钱。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

我一口气泄下来,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邱伟显然也听到动静,他打开门,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孙嘉遇的回答同样简单。

老孙却一句话都没说,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过什么刺激,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

“老钱,下去吃点儿东西再休息。”孙嘉遇叫他。

老钱顿了一下转身,木然地点点头。

我赶紧说:“我让阿姨留了点儿半成品,我来做,很快就好。”

吃饭的时候老钱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特意切了一盘牛肉,他一筷子没动,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来离开,还是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啦?”我边收拾碗筷边问孙嘉遇。

“别管他,过两天就好了。”孙嘉遇额头撑在手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蹲下身侧头去看他的脸色:“今儿没什么事儿吧?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嗨,能有什么事儿?”他放下手,却笑得十分勉强,“甭收拾了,赶紧睡觉去,明儿你还得上课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从浴室里出来,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

我翻个身,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轻轻蹭着,低声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刚才坐在地上还做梦,梦见又回到雪地上去了,这回换你掉进雪坑,我眼睁睁看着你陷下去,可是来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吓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声,拍着我的背:“你就爱瞎琢磨,快闭上眼睛睡觉,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声却不肯撒手,依然紧紧抱着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猛地挣扎一下,接着他转身用力搂紧我,脸埋在我的肩头。

“怎么了?做梦了?”我被惊醒。

“睡吧睡吧,没事儿宝贝儿,做了个噩梦。”他松开手,翻身背对着我。

后来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伸手关了台灯。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撑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皱着眉头,被子在身上裹得乱七八糟,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我仔细地端详他,端详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还有弧线动人的双唇。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脸,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因为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已经少了几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

我尽量安静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过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门口,价值几千美金的外套,已经吸饱了水渍,皱巴巴地团在地上,彻底泡汤了。

我轻轻叹口气,抱起这堆衣物送到楼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贴近鼻端,若有若无的,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过年时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火药味。

开动洗衣机前,我照着以前的习惯,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证件、零钞和票据整理清楚。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儿搅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转过来。

一声脆响,有件金属东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着光滑的台面滑行一段才停下来。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槍管的烤漆黑得发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却精致而冰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张力。

这不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正的苏制手槍。

那么刚才闻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药味,而是子弹出膛后的硝烟。真正的子弹,出膛后能呼啸着穿透撕裂人体的子弹。

我呆呆地立着,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去碰触那块金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很久以前安德烈说过的话,突然回到耳边。他说: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孙嘉遇从楼上下来,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这点儿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完全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因意外而震惊:“你发烧啊你?一大早说胡话。”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质问他:“这是什么?这里面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手包,神色凝滞,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他就翻了脸,跳起来恼羞成怒:“谁他妈的让你动我东西来着?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眼泪一下冲出眼眶,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失去自控能力,冲着他大声嚷:“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还有心吗你?彭维维说我贱,我就是贱,除了贱,我他妈的还是一彻头彻尾的傻逼!”

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站起身想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我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手掌,胡乱拍打着他的头脸:“你放开我!”

他把我拽进怀里,用力制住我的挣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消失。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我喜欢看见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坐在钢琴前。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儿意义。那些烦心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还算是男人吗?宝贝儿,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会儿,终于软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绝不会放软了声音,说出他认为肉麻的话。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害怕你知道吗?”我呜咽着说,“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实并不愿追究他昨晚的行踪,知道得太多烦恼更多,就这样吧,我愿意做只糊涂的鸵鸟。

他抚着我的背,轻轻叹口气:“什么生意都要付代价的,能把这七八年维持下来,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别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说过带我去奥地利吗?我们走吧,毕了业我就可以挣钱,不用你养我,到时候我养你。”

他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你的野心还真不小,要养着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软饭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要脸!”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那你跟我去奥地利吗?”

“去,当然去。等我把这儿的业务结束就跟你走。”他敷衍我。

“你说话算话,甭忽悠我。”

“我发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几点了?”他催我离开,“洗洗脸上课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课就行了。凡事有我,还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呢。”

那天之后,我平添了许多心事,变得极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样,脑袋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有时从梦中惊醒,满心恐惧地伸手往旁边摸一摸,察觉他依然在身边,才能放心接着入睡。

五月底,我的专业课和俄语都通过了入系考试,但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槍带来的陰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许久不曾散尽。

从考场回去,我很平静地给爸妈打个电话,把好消息通知他们。

接电话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只问了问何时开始入系学习,以及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我问他:“我妈呢?我想和我妈说话。”

爸说:“你妈出差了,不方便给你打电话,等她回来再说。”

我感觉诧异,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满怀狐疑地挂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来临。

妮娜又找人帮我录了一盘练习带,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两位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余下一个多月时间,我只需把几门预科专业课做个总结,同时等待奥地利学校的通知。

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我相信他说的,没有他过不去的坎。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六月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闷头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嘉遇没回来?”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看看他,两人交换半天眼神,老钱才开口说:“几处仓库让警察连根儿给端了,小孙被扣在局子里。”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what?”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安慰我:“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那些货可就麻烦了,他妈的都是坐实的走私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一掏一个准儿?”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可不单是仓库,早就开始了。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整个来势汹汹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大声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小声说:“让他自个儿呆着吧,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轰炸了两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冲过去抱起他,连声叫:“嘉遇……嘉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喉咙发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钱赶上来,“哎哟”一声楞在门口。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个怒吼:“都楞着干吗?找医生!拿药棉和纱布来!”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医生说,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只缝了四针。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又关上卧室门,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一个劲往下坠,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情况已经糟成这样,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走过去:“邱哥……”

他回头:“什么事儿?”

“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皱紧眉头回答,“只能确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气儿。不然凭着警察局那办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谁要跟他过不去,下这种狠手?”

“说不好,不过确实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嗖嗖地凉:“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邱伟仰起脸,嘴角有无奈的苦笑:“干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说上回……”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忽然停下来。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肯说下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慢吞吞再点上一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我不想难为他,于是换个问题:“那天你们说到仓库,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

邱伟摇头:“嘉遇一直很小心,连我都没有告诉过。”

“那警察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个烟圈,然后回头叫老钱:“老钱你来。”

老钱凑过来,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呼冤枉:“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说过。”

“哟哟哟,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玫玫啊,仓库的事,运输公司和消防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

“你什么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比如说……你那个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都没提过,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完全不负责任,颇有些生气,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见鬼了嘿!”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

我捧着马克杯,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圣诞节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队过来灭火,然后老钱告诉我,他们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货转移到消防队的车库里,再往后,我在七公里市场撞破孙嘉遇和卡列里娅……

脑子里忽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咔嚓闪过,我霍地抬起头:彭维维!

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孙嘉遇被警局传唤无罪释放之后,我曾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

难怪她会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

我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但我仍然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站起来往门外走。

“你上哪儿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对,老钱拦住我。

“我找彭维维去,我问问她,要怎么着她才肯罢手。”我很镇静。

老钱勃然变色:“关她什么事儿?你这孩子失心疯了?”

“关她的事,关她很大的事。”我紧咬着牙关,感觉自己脸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让他死,因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开老钱,梦游一样拉开大门。

“小邱,拦住她!”老钱在我身后大叫。

邱伟几步蹿过来,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已经语无伦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后我和她一块儿死!”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愤,这一刻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里有刀,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

不计任何后果。

邱伟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一面柔声劝我:“赵玫,有话慢慢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老钱也追上来,硬按着我坐下:“这是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两个全这样,没一个省心的!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你和她拼命?找死呢这不是!”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绝望地崩溃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仓库的事……是我告诉彭维维的……”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你说什么?”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钱摊开手,“这事儿是‘青田帮’做的准没跑儿了。他们眼红这块肥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小孙给过他们警告,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

邱伟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声。

老钱却恍如未闻,依旧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诺,他们找小孙,就是不死心,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这多明显的事实啊!”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耳朵边嗡嗡直响。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不用见人,更不用见他。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赵小姐,他醒了,要见你。”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纱布,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见我进来,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凉,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依旧本性难移,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啊?”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和我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我有点儿生气,又怕惊动孙嘉遇,依旧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他还病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电话打人家里,然后问对方是谁,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谁关你屁事?”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索性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明明年纪不轻了,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看人时似两枚钉子。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一个恭谨一个巴结,一个忙着递水点烟,一个赶着叫她“罗姐”,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买帐、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十年间沧海桑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倔强地咬紧嘴唇。

她坐在沙发上,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愿地说:“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接着她转过脸说:“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传得挺神,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so。”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显然,她也迅速丧失了对我的兴趣,让老钱和邱伟在对面坐下,追问这段日子的前因后果。听到彭维维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头打量我半天,才评价说:“‘青田帮’那几个人,虽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乌克兰本地帮派的地盘儿,已经十年了。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整这么个局?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事儿和‘青田帮’究竟有没有关系,我看还得另说。”

“就是就是,罗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彻。”

老钱的马屁拍得实在太拙劣,不仅邱伟难堪地避开眼神,连罗茜自己都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老钱问:“上回被当做人质的那个,就是你?”

提到这件事,老钱的脸明显抽搐一下,但很快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纹:“是我,您记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帮人什么来历?”

“小孙打听过,可没什么收获。”老钱啰啰嗦嗦地回答,“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没头没尾的……”

罗茜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可你和他们呆了几天,就没一点儿线索?”

老钱皱眉做苦苦思索状:“他们嘴都挺严的,说话特别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绰绰听一人说,他们老大在中非呆过。”

“中非?”罗茜吐出一口烟雾,仰起脸笑了,“这些年独联体真成了垃圾中转站,什么人都往这儿奔……”

这话把老钱和邱伟都骂进去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但都没吱声。

罗茜掐灭香烟站起来:“行了,明白了,这事儿交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调停。警察局那边,就是钱的问题,你们自个儿搞定。至于那姓彭的丫头,不用理她,回头有她哭的时候。”

“您费心您费心,谢谢您了罗姐!”得到罗茜大包大揽的承诺,老钱象听到天籁佳音,感激得点头哈腰。

“孙嘉遇呢?能见人吗?我看看他。”

我带罗茜进卧室。

“姐,你怎么来了?”孙嘉遇看到她,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说:“小遇,你别动。”

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一声温存的“小遇”,由她做来,竟是旖旎万千,荡气回肠。简直把站在旁边的我视作无物,我心里立刻咕嘟咕嘟开始往外冒酸水儿。

这还没完,她坐定了就开始使唤我:“帮我拿杯黑咖啡来。”

哼,我偷偷撇下嘴,这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呢,嫌我碍她的事,又不愿说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识趣。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在厨房里磨蹭了十五分钟,约摸着该做的都做了,有什么体己话也差不多讲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楼。

正要伸手敲门,听到罗茜的声音传出来:“……不是我说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以前的不提了,就说最近这俩,一个毒的象蛇蝎,一个傻得象棒槌……”

我脚下立刻象被胶水黏住,一步都迈不动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孙嘉遇的声音:“姐你别这么说话,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儿……”

“你就护着她吧!”罗茜冷笑,“年纪小?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闯江湖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回这么大一跟头,是怎么折的吧?……”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一步一步后退,慢慢地走下楼梯。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可是我发现,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我扔块石子儿过去,它“呀”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咿呀一声,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住了这么久,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甚至他晚间回家,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那“吱”一声响,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

“赵玫,你坐这儿干啥呢?”是邱伟。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邱伟就待我淡淡的,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能问你件事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别客气,问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警察较真儿,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踌躇一下回答:“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陽光亮得刺眼,于是垂下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

他碰碰我:“赵玫……”

我把身体转到一边,不肯抬头。

“你甭害怕,还到不了这一步。”他的声音温和许多,“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她也能影响警察吗?”

“如果她不行,还有东西行啊,钱,美金,Money……”

我这才扭头看着他,咽口唾沫艰难地问:“罗茜和嘉遇……他们是好朋友?”

我说得很隐晦,但相信邱伟一定听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儿去了?罗茜是嘉遇的师姐,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

解释得如此坦白,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要么是邱伟在打马虎眼蒙我,要么是他太粗心。纯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纠葛,真不象邱伟说的,只是校友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在人前肌肤相触,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再陪我闲聊一会儿,邱伟还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于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陽西斜,眼看着罗茜驾驶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潇洒离开,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然后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

“跑哪儿去了?”孙嘉遇劈头就问。

我小声说:“在门外。”

“赶紧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感觉恐惧,就像罪证确凿的罪犯即将听到法庭宣判一样,一步一蹭进了我们的卧室,离他远远地站着。

“你站那么远干嘛?”他扬起眉毛没好气的问。

我再往前蹭两步,还是不肯离他太近。

他被我气乐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吓成那样至于吗?过来!”

我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请你坐下?”

我机械地坐下了。

他扳过我的脸,仔细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对吧?”

我重重地点头,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叹气,手指拂过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总这么傻,将来可怎么办哪?”

我嗫嚅,声音几乎闷在嗓子眼里:“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你……”说着说着又觉得实在委屈,眼泪忍不住流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无奈地苦笑:“我又没骂你,哭什么呀?”

我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越这样我越难受,眼泪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别哭了。”他取过纸巾为我抹着眼泪,“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干过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学着长点儿心眼了。无论父母还是其他人,谁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对一切。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这句话你得刻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

我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

“自己做过的事,甭管对错,都要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不能总是逃避,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倒霉蛋儿啊?”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开始大哭。想起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想起认识他八个月来的笑泪悲欢,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我越哭越心酸,几乎要嚎啕。

他没有劝我,只是紧紧搂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终于哭够了,断断续续停止抽噎,虽然眼泪还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来:“邱伟说,会按乌克兰的法律量刑,那可怎么办?”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伟吓你呢,哪儿有那么背呀?真要那样,我在这儿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哎,玫玫我问你,如果我什么都没了,你不会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来,擦干净眼泪回答:“你要是还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难说了。”

“妈的。”他连笑带骂地推开我,“你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我歪头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这还差不多。”他弹我脑门,“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这几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读书去吧,去英国读个法律学位得了。你觉得我做律师怎么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帅的律师?”

我惊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你去英国?那咱们就要分开了?”

“傻瓜,英国离奥地利有多远?周末开车都能过去。哟,不对,好像签证有问题,英国不在欧盟的申根签里面,这可有点儿麻烦。”他倒想得比我更远,好像即将变成现实。

我滚进他怀里揉搓着:“先过去再说,你不许再蒙我,又给我开空头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气还是能听出来,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轻风和软而温情,夹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间仿佛旧日的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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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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