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头互耳

换个角度看生活

三杯茶

de

每日

一读

简介葛瑞格?摩顿森--登山爱好者。年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早年随支援非洲的父母生活于坦桑尼亚。年,为纪念早逝的妹妹,攀登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途中发生意外,在巴基斯坦巴尔蒂人的全力营救下死里逃生,从此与这片土地结下不解情缘。年,他将自己这段经历,以及十多年来的所见所闻整理成书:战乱地区的孩子稚嫩而赤诚的心灵、贫困的巴尔蒂人朴素而深沉的情感,令千百万不同肤色的读者为之震撼。编辑NO《三杯茶》是一本堪供借镜反躬自省的好书,我们能为我们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能送给我们的孩子最宝贵的礼物吗?我相信读了这本书,会让我们深思谦卑反省,“顽廉懦立”。是的,波斯俗谚:天空越暗的时候,你越能看到星辰。只要我们肯择善固执,莫忘初衷,善爱善爱。敬上一杯茶,你是一个陌生人;再奉第二杯,你是我们的朋友;第三杯茶,你是我的家人,我将用生命来保护你。一个人,一个承诺,一段辛苦漫长的旅程,许

19

一个叫纽约的村子

学习算术和诗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现在,我的兄弟们,该学着使用AK—47步枪和火箭炮了。

——科尔飞学校院墙上宗教极端分子的宣传语

“那是什么?”摩顿森问。

“一所宗教学校,葛瑞格先生。”阿波回答。

摩顿森请侯赛因把车子停下来,让他仔细看看那栋新建筑。他把身子探出吉普车,半个身子趴在车顶上。没事儿做的侯赛因点了根烟,漫不经心地把烟灰弹到双脚间,落在了装炸药的木箱上面。

摩顿森很欣赏侯赛因的开车技术,即使在巴基斯坦路况最糟的地方,他也能把车开得很稳,几千公里的山路上从来没发生过一次意外。这也是摩顿森不太想责怪他的原因,但是把烟灰弹到炸药上可能酿成大祸,容不得忽视。摩顿森决定等他们一回到斯卡都,就用塑料布把炸药包起来。

他咕哝了一声,把身子完全伸直,开始仔细研究古拉波尔镇上这栋全新的建筑物。阔大的宅院有几百米长,占据了整个希格尔河谷西侧,四周环绕着七米高的围墙,行人根本看不见里面。

“这是新盖的。”阿波说,“宗教极端分子建的宗教学校。”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的地方?”

“这些宗教学校就像??”阿波试着找个合适的英文单词形容,最后决定发出一阵嗡嗡叫的声音。

“蜜蜂?”摩顿森问。

“对,就像蜂窝,这些学校里面学生很多。”

摩顿森爬回车里,坐在炸药后头。

在斯卡都东边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摩顿森注意到一个名叫于古的贫穷村庄的外围,多了两座漂亮的大学校,矗立在农田之间。

“那里的人怎么会有钱盖这么大的学校?”

“那也是那些人盖的。”阿波说。

二十分钟过后,摩顿森看到另一个贫穷的村庄克什尔德也和于古村一样,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学校。

“这里也是他们盖的?”

“是的,葛瑞格。”阿波嘴里塞满了哥本哈根烟草,“到处都是。”

9月9日,摩顿森坐在绿色吉普车后座上,正往巴基斯坦最北端的查普森河谷前进,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乔治·麦克考恩不断赞叹着亨札河谷的壮丽风景。

“我们从中国的红其拉甫山口过来。”麦克考恩说,“那简直是地球上最美的旅程,车子还没开到巴基斯坦高山峻岭的时候,成群的骆驼在荒野问漫游着。”

他们准备前往祖德卡恩村,也就是摩顿森随身保镖费瑟·贝格的家乡,为中亚协会刚完成的三项工程举办落成典礼,包括给水工程、水力发电厂和卫生所。麦克考恩捐了八万美元赞助这三项工程,现在他要去看看自己的捐款为当地村民生活带来的变化。麦克考恩的儿子唐和儿媳苏珊也随行,坐在后面一辆吉普车里。

一行人在苏斯特过夜。摩顿森打开新购置的卫星电话,跟在伊斯兰堡的朋友巴希尔准将联络,确保两天后直升机会到祖德卡恩村接他们。

第二天,一行车队继续在查普森河谷爬行,兴都库什山脉红褐色的山脊在冷冽的空气中显得分外清晰。吉普车时速二十公里,在泥巴路上挣扎前进,两旁海拔七千米的群峰仿佛巨鲨的利齿,吞咬着破碎的冰川。

祖德卡恩村,巴基斯坦境内最偏远的村落,终于出现在河谷尽头。暗褐色的泥砖房舍和灰褐色的深谷几乎融为一体,直到快走进村里,他们一行人才发觉原来已经到达目的地。村里的马球场上,摩顿森的保镖费瑟·贝格骄傲地站在村民中间,欢迎客人们的到来。贝格穿着瓦希族的传统服装:棕色的粗羊毛背心,软羊毛帽“司基得”,配上长统马靴。他还戴着摩顿森送给他的深色航空眼镜,高大的身躯站得直挺挺的。

乔治·麦克考恩个子也算不小,但贝格紧紧拥抱他时,毫不费力地就把他抱离了地面。

“贝格真是难得的好人。”麦克考恩说,“自从上回的乔戈里峰之旅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他把我和我那不中用的膝盖带下了巴托罗冰川,还救了我女儿爱咪一命——她那时候生病,贝格几乎是一路把她背下山。回到村子里,他骄傲地带我们到处走访,还安排了盛大的欢迎活动。”

一群吹着号角、打着鼓的乐师一路随客人前行,后面跟着前来接待的三百名村民。摩顿森被村民们当成了家人。男人们热烈地拥抱他,瓦希族的女人们则用“达司巴”表示欢迎——把手掌轻轻放在客人脸颊上,然后再亲吻自己的手背。

贝格领着摩顿森和麦克考恩参观新建的工程。最近铺设完工的水管管线,能将河谷北边的高山溪水引下来,储存在村里一口很深的涵洞内。一旁安装着一台小型发电机,它足以让村里几十户人家新装的电灯每天亮上几个小时。

摩顿森在新建的卫生所流连不去。祖德卡恩村的第一位卫生员阿姿札·侯赛因刚完成培训课程,回到村里负责卫生所的工作。在中亚协会的赞助和安排下,阿姿札·侯赛因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古尔密医疗诊所”接受了六个月的医护培训,中亚协会还帮她家加盖了一间房,作为村里的卫生所。28岁的阿姿札一边抱稳腿上的小儿子,让两岁的女儿攀在她脖子上,一边骄傲地指着中亚协会掏钱买的医药箱,里面装满了抗生素、止咳糖浆和生理盐水。

祖德卡恩村离最近的诊所有两天车程,山路又经常受阻不通,生病的村民往往会因此延误病情而丧命。卫生所开办之前,这个小小的村子一年内就有三名妇女死于难产。

“还有很多人死于腹泻。”阿姿札说,“我接受了培训,再加上葛瑞格医生提供的医药,我们已经能控制这些问题了。过去五年来,一方面我们有了干净水源,另一方面我们也教导村民食用干净食物,给孩子洗澡,所以不再有村民因为这些问题死亡。我最希望的就是继续在这个领域发展,把我的知识传给更多女性。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村里再也没有人反对女性受教育了”

“我们的捐款在葛瑞格手里能做很多很多的事。”麦克考恩说,“在我生活的环境中,大公司往

往会拿出几百万美元试图解决问题,结果什么也没改变。但是在这里,葛瑞格用在美国买辆便宜车的钱,却能改变所有人的生活。”

年9月11日,全村人聚集在马场边的舞台前。在写着“欢迎贵宾”的横幅下方,摩顿森和麦克考恩坐着观赏老人们的表演——这些被称为“帕普司”的老人们蓄着大胡子,穿着绣有粉色花朵的白色长袍,跳起了瓦希族的欢迎舞。摩顿森笑得合不拢嘴,起身加入他们,虽然块头很大,他却很快学会了舞姿,全村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庆祝活动以一场马球比赛作为结束。他们从河谷底下的八个村庄分别找来八匹矮小结实的高山小马,表演当地特有的一种马球活动——困难得就像他们的生活一样:骑在马背上的选手在空地上飞驰,追逐“马球”——山羊头骨,他们一边对着其他选手挥击球棍,一边骑马彼此冲撞。每当选手们奔驰而过,全场观众欢声雷动,直到最后一抹日光隐入阿富汗的山脊,骑士们才下马,人潮也渐渐散去。

费瑟.贝格买了瓶高粱酒让美国客人享用,不过他自己和摩顿森仍然滴酒不沾。就寝前,他们和村民聊起了阿富汗。如果连阿富汗的最后一块净土也落进塔利班政权手里,村民的命运将会从此改变——边界会被封锁,传统的贸易路线会被阻断,他们与国境线对面游牧族人之间的联系也会被完全切断。

去年秋天,摩顿森就曾体验过阿富汗与此地紧密的地缘关系。当时在贝格的陪同下,摩顿森爬上村旁的高地,恰好有十几名大胡子男子从艾尔沙德山口骑马驰下,所经之处沙尘飞扬。等这些人近了,摩顿森才发现他们胸前鼓着子弹带,足蹬过膝的手工长马靴。一看到摩顿森,他们就掉转马头直奔过来。

“他们跳下马,直奔我走来。”摩顿森说,“他们的眼神是我见过的最狂野的,在瓦济里斯坦被囚的经验立刻闪进脑海,我心想,‘又来了!”’

领头的人肩上扛着猎枪,大步朝摩顿森走来,贝格立刻挡在两人中间,准备用性命保护摩顿森。

但一转眼,两个大男人竟开始拥抱,兴奋地说起话来。

“我的朋友。”贝格告诉摩顿森,“他正到处找你。”

原来这些人是阿富汗瓦罕走廊的游牧民族吉尔吉斯人。从地形上看,阿富汗东北地区凸出的瓦罕走廊,像兄弟之手般搂着巴基斯坦的查普森河谷,这条河谷自然也就成为吉尔吉斯人的游牧区。吉尔吉斯人在巴基斯坦与塔吉克斯坦两国间的荒凉走廊流浪,得不到自己国家的帮扶,更别说其他国家的援助。听说摩顿森要到查普森河谷来,他们骑了六天的马到这里来找他。

领头男子走近摩顿森。“对我来说,苦日子不是问题。”贝格做俩人的翻译,“但是对孩子很不好。

没什么食物,没有房子,连一间学校也没有。我们听说葛瑞格医生在巴基斯坦盖学校,您能不能也来帮我们盖所学校?我们可以提供土地、石头、人,只要我们有的都行。请您现在跟我们回去,我们在冬天好好讨论盖学校的事好吗?”

摩顿森想到了这些人西边的邻居,一万名在阿姆河沙洲上挣扎,他却没办法搭救的难民。尽管如此,尽管阿富汗正在战乱中,推动任何计划都非常困难,但摩顿森暗暗立誓,一定要设法帮助这些阿富汗人。

摩顿森不忍心解释,自己答应妻子几天后就要回家,而且中亚协会的计划要事先获得理事会同意。他把手放在那人肩上,重重地压了压他满是沙尘的羊毛背心。“我现在得回家,而且对我来说在阿富汗工作十分困难。但我答应尽快前去拜访,讨论建学校的可能性。”

吉尔吉斯男子仔细聆听,眉头因为太专心而微微皱着,饱经风霜的脸上逐渐绽开了笑容。他也把结实的手放在摩顿森肩上,接受了他的承诺,然后跨上马背,一行人跨过兴都库什山脉,开始漫长的返乡旅程。

时隔一年又回到贝格家中,麦克考恩在窗边的床上打着鼾,他儿子唐和儿媳苏珊也已睡熟,摩顿森舒服地躺在贝格为客人准备的吊床上,一边听着村里长老们的谈话一边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际,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对骑马男子的承诺,不禁担心阿富汗的形势会让他无法实现诺言。

贝格吹熄烛火。黑暗中,摩顿森最后隐约听见贝格的祷告声,请求安拉赐予贵客们平安。

凌晨四点半,摩顿森被贝格摇醒。音机上,借着收音机转钮微弱的绿光,有过的恐惧。贝格正把耳朵贴在前苏联产的短波收摩顿森看见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从没

“医生先生!医生先生!出大事了!”贝格摇晃着他。“起床!起床!”

才睡了两个小时的摩顿森立即跳下吊床。“愿安拉赐你平安,贝格。”摩顿森努力揉掉眼里的睡意,“怎么了?”

贝格紧咬牙关,许久说不出话,他牢牢盯着摩顿森的脸,半天挤出一句:“我很抱歉。”

“为什么?”摩顿森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保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AK—47步枪。

“一个叫纽约的村子被炸了。”摩顿森抓了条毯子披在肩上,穿上结冰的凉鞋冲到屋外。在日出前的寒夜里,他看见房子四周安排了严密的防卫:贝格金发蓝眼的弟弟艾兰‘将手中端着AK—47,负责看守屋子唯一的窗户;村里的毛拉海达尔正在一旁观察阿富汗那边的动静;瘦长的沙尔法拉兹,以前曾是巴基斯坦的突击队员,负责守卫村里的主要道路,察看是否有车辆驶近,手中还拨转着自己的短波收音机。

摩顿森后来才知道,会说五六种语言的沙尔法拉兹,在收听中国维吾尔语频道时,广播上说有两栋很重要的塔楼倒塌了。沙尔法拉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知道恐怖分子杀死了很多很多美国人。他想听更详细的新闻,但频道转来转去,却只能收到中国喀什电台播放的维吾尔语音乐。

但费瑟.贝格不需要更多的信息了。一手拿着AK—47步枪,一手握拳,他盯着阿富汗上空血红的晨曦。这些年来,他一直看着那不断扩大的风暴在逼近。美国中情局要花上好几个月好几百万美元才能确认“9·11”事件背后的主谋;而这个不识字的男子,住在巴基斯坦最偏远的村落,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话,却本能地立刻知道了问题的源头。

“你们纽约村子的问题是从那边来的,”他说,

“从基地组织的魔鬼来的。”他朝阿富汗方向吐了口唾沫,“本·拉登。”巨大的苏制M1—17军用直升机在早上八点钟准时抵达。巴希尔麾下的军官伊利阿斯。米尔札上校在旋翼还没停止时就跳了下来,对着一行美国人敬礼:“葛瑞格医生,麦克考恩先生,长官,伊利阿斯报到。”随即。

M1—17直升机上跳下一队军人,围在美国客人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圈。

伊利阿斯个子很高,身手矫捷,就像好莱坞的荧幕英雄。他一头黑发。

脸型棱角分明,曾在巴基斯坦最精良的战斗飞行队伍服役,若不是鬓角的白发,看起来就像个年轻人。伊利阿斯也是瓦济里人,当他得知自己族人如何对待摩顿森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再不让他的美国朋友受任何伤害。

费瑟·贝格举起手对着安拉进行“都阿”——表达感谢的祷告,感谢真主派军队保护美国客人。

贝格没带行李,也不知道大家要去哪里,就跟着麦克考恩一家和摩顿森爬上了直升机,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保护他们。

飞机升空后,机上的美国人轮流用摩顿森的卫星电话联系家人,电池只能撑四十五分钟,所以大家的通话都尽量简短。从塔拉和麦克考恩的妻子凯伦口中,他们获悉了恐怖袭击的细节。

摩顿森拼命把耳机往耳朵里塞,眯着眼透过直升机小小的舷窗看着外面的群山,努力让电话天线朝南,朝着卫星的运行方向,好听清妻子的声音。

塔拉听到摩顿森的声音,激动得喜极而泣,在让人发疯的静电干扰和讯号传送延迟中,她告诉摩顿森自己有多爱他。“我知道你和第二个家的家人在一起,而且他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她对着话筒大声喊,“亲爱的,赶快把工作完成,然后回家,回到我身边吧!”

飞行工程师向摩顿森道歉,说机上的专用耳塞不够,递给他一副黄色塑料耳塞让他保护耳朵。摩顿森塞好耳塞,把脸贴在飞机舷窗上,在他们下面,亨札河谷陡峭的梯田仿佛一条疯狂的被子,缀满深浅浓淡的各种绿色,披挂在岩石嶙峋的山麓上。

从空中往下看,要解决巴基斯坦缺水的问题似乎很简单。从终年积雪的罗加波西山脉断裂下来的冰川出发,溪流带着融雪往下流淌,再下去就是缺水的村庄。摩顿森眯起眼,想象水沿着灌溉渠流淌到每个村落的梯田。从这个高度来看,要想让每个距离遥远的村落得到滋养,似乎只要画几条直线,把冰川融雪导引到村里去就行了。

但要解决极端主义的问题就没那么简单。在这个高度看不到村里的毛拉们反对教育女孩,也看不到地方政治人物对妇女职训中心的干扰,以及对建造学校的阻碍。极端分子让极端主义在贫穷的河谷里像恶性肿瘤一样疯狂滋生。

M1—17在香格里拉降落。香格里拉位于斯卡都西边的湖畔,离城市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是巴基斯坦将领们喜爱的豪华钓鱼度假村。麦克考恩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坐在电视前,透过卫星天线传送来的模糊影像,呆呆地看着CNN不断重播银色机身径直栽向曼哈顿市中心,建筑物像被鱼雷袭击的舰艇轰然沉人尘灰之中。

当天稍晚,白沙瓦的宗教学校“正义学识大学”的学生们向《纽约时报》记者夸耀,他们是如何庆祝这个消息的。所有学生在学校里欢呼奔跑,把两根手指戳入掌心——这是老师教导他们在“安拉的旨意”得到施行时必做的动作。

麦克考恩曾在美国空军战略司令部服役,支援载运核弹的B—52轰炸机进行空中加油,因此对于阿富汗即将面临的命运,他有着准确的推论与了解。“我跟拉姆斯菲尔德、赖斯、鲍威尔都认识,我清楚美国很快就会发动战争。”麦克考恩说,“如果基地组织真是幕后主谋,美国随时可能把阿富汗炸成平地。”

“我不知道穆沙拉夫会选哪一条路,我们极有可能变成人质,所以必须尽快离开。”麦克考恩接着k分析。

摩顿森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全力发展教育的迫切性。焦急的乔治.麦克考恩尝试着各种方法,想尽快离开巴基斯坦:请他的商业伙伴在印度边界接他,或是安排飞机到中国去。但任何办法都行不通,因为所有海关都已封锁,国际航班也全面停飞。最后他还不小心把卫星电话的电池烧坏了。

“乔治,你现在是在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了。”摩顿森说,“这些人会用生命保护你。既然你哪儿都去不了,为什么不按原计划行事,等着我们把你送上飞机呢?”

第二天,巴希尔准将一面想办法把麦克考恩一家人送回美国,一面安排直升机载他们去乔戈里峰游览放松情绪。摩顿森再一次把脸贴近飞机舷窗,看到科尔飞学校从远远的下方掠过。翠绿的农田间,学校黄色弯月般的建筑微微闪着亮光,仿佛希望的光芒。这些年来,每个秋天回美国之前,摩顿森都会回到科尔飞找哈吉·阿里喝杯茶,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看着科尔飞,摩顿森暗忖一把客人安全送走,就尽快去看哈吉·阿里。

9月14日,星期五,摩顿森和麦克考恩一行人坐了一小时的吉普车到达库阿尔都村,紧跟其后的是长长的护卫车队。地球另一端发生的恐怖事件已经传遍了巴尔蒂斯坦。

“似乎巴基斯坦北部的每一位政治人物,警方、军队代表还有宗教领袖,都来了。”摩顿森回忆。

其实库阿尔都的学校早在几年前就完工了,而且早已开学上课,但常嘎吉一直拖延,要等场面够盛大才肯办正式的落成典礼。

学校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许多人到处乱转,嘎吱嘎吱嚼着杏桃仁,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到学校上。当天的重头戏也确实不是学校,而是担任特别贵宾致辞的萨耶·阿巴斯。整个伊斯兰世界都陷入危机的时刻,对巴尔蒂斯坦的民众来说,最高宗教领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救命稻草。

“以安拉全能的主、施恩者、慈悲者的名,”萨耶·阿巴斯首先祝福会众,“愿平安与你们同在。”从人群后面望过去,讲台上的萨耶·阿巴斯仿佛是穿着黑色斗篷浮在人头上。

“此时我们聚在一起,这是全能安拉的安排。”他接着说,“今天将是孩子们永远记得的一天,而你们应告诉你们的孩子和你们的孙子,今天,在文盲的黑暗之中,终于出现了教育明亮的光芒。”

“今天,当我们为这所学校举办落成典礼的同时,我们也和美国一起哭泣,与受苦的人民同感悲伤。”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镜,“那些对无辜者、妇女和孩子犯下邪恶罪行的人,让几千位妻子变成寡妇、孩子变成孤儿的人,并不是以伊斯兰的名义做这些事。在全能安拉的恩典中,愿公平正义降临在他们身上。”

“对于这场悲剧,我谦卑地请求麦克考恩先生和葛瑞格医生先生的宽恕。而各位,我的兄弟,请保护并拥抱我们当中的这两位美国弟兄,不要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请尽你一切所有完成这个任务。

两位先生从半个世界外的地方来到这里,让我们的孩子看见教育的光芒。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教育呢?父亲与家长们啊,我恳求你们尽所有努力,保证让你们的孩子都接受教育。否则,他们只会像田野上吃草的羊,任凭大自然和变化得让人害怕的世界支配摆布。”

萨耶·阿巴斯停了下来,思索着接下来要说的话。整个会场静默无声。

“我请求美国人民看我们的内心,”阿巴斯继续说,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激动,“我们绝大部分人都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善良单纯的人民。我们的土地被贫困打击,因为我们没有教育;但是今天,又一盏知识的烛火点燃了。当我们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时,以全能安拉的名,愿这烛火能带领我们走出黑暗。”

“那是场不可思议的演说。”摩顿森回忆,“当萨耶·阿巴斯讲话结束,所有会众都在流泪。我真希望那些认为‘伊斯兰’等同于‘恐怖主义’的美国人能在现场。伊斯兰的核心教义是公义、包容和慈善,萨耶·阿巴斯的话充分代表了伊斯兰信仰的中心思想。”

典礼结束,库阿尔都的许多寡妇排队向摩顿森和麦克考恩表达慰问,她们拿着一个个的鸡蛋,请两位美国人务必把她们的一点心意带回去,给那些遥远的姐妹们——那些住在纽约村里的寡妇。

摩顿森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满捧的鸡蛋,慢步走向吉普车,心里想的全是被劫飞机上的孩子,还有他自己的孩子。走在丢得满地的杏桃仁壳上,穿过身旁祝福的群众,他甚至没办法挥手道别。摩顿森想:而今,世界变得如此脆弱。

第二天,伊利阿斯上校用直升机把一行人护送到伊斯兰堡,飞机在总统穆沙拉夫的专用停机坪上降落,因为那里的安检最严密。几个美国人坐在保护严密的候机室里,旁边是从没用过的大理石壁炉,上面挂着一位将军的油画。

巴希尔准将亲自驾驶法国云雀直升机降落在机坪上。这款直升机比他们经常使用的美国休伊直升机可靠,因此被巴基斯坦军队冠以“法国好运”的呢称。

“老鹰降落了。”伊利阿斯说。头顶微秃的巴希尔站在机坪柏油路上,挥手要大家过去。

云雀直升机紧紧靠着一重又一重的山麓飞行。当伊斯兰堡最显著的地标——费瑟清真寺——被抛在身后时,他们就差不多抵达拉合尔了。摩顿森目送着清真寺的四座尖塔和能容纳七千人的帐篷状巨型祈祷厅在身后隐去。准将把法国云雀停在拉合尔国际机场的跑道正中间,五十米远处是新加坡航空的一架波音,它将载着麦克考恩一家离开这个即将变成战区的地方。

麦克考恩拥抱了摩顿森和费瑟·贝格,在巴希尔的护送下登机。由于巴希尔安排飞机等麦克考恩一家抵达后再起飞,他也为起飞延误向机上乘客致歉,然后一直待在机上,直到即将起飞才离开。

“我时常回想起这一切。”麦克考恩说,“巴基斯坦的每个人对我们都好得不得了。那时身处这个‘可怕的伊斯兰国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我们在那里没有遇到任何不好的事——坏事发生在我离开之后。”

飞抵新加坡后,麦克考恩得了急性肠炎,在莱佛士饭店躺了一个星期,因为吃了新加坡航空公司头等舱的食物。

摩顿森回到北方去探望哈吉·阿里。他先搭军用运输机回斯卡都,然后在贝格的保护下,坐在吉普车后座一路睡到布劳渡河谷。远远站在桥对岸的人群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儿。等摩顿森走到摇晃的桥上,扫视岩架最右边的位置时,他几乎窒息了。岩架的最高处,哈吉.阿里每次站的位置,空荡荡的。塔瓦哈证实了这个噩耗。

父亲过世后,塔瓦哈剃光了头发,蓄起胡子为父亲守孝。蓄胡子的塔瓦哈看起来更像他父亲了。

就在前一年秋天,摩顿森来跟哈吉.阿里喝茶时,发现老村长心烦意乱——整个夏天,他的妻子莎奇娜因为严重胃痛躺在床上,用巴尔蒂人的耐性忍受着病痛。最后,不肯下山就医的莎奇娜过世了。

之后,哈吉。阿里陪摩顿森到科尔飞的墓地,上了年纪的哈吉.阿里吃力地跪下,抚摸着莎奇娜墓上简单的石碑。她的墓地和所有人的一样,都面向麦加的方向。哈吉·阿里起身时,眼眶已经湿了。“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他告诉他的美国儿子,“什么都不是。”

“那是相当了不起的赞美。”摩顿森说,“许多人对他们的妻子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很少有人有勇气说出来。”

然后哈吉。阿里把手放在摩顿森肩头,他的身体还在颤抖,摩顿森以为他还在哭——但他马上就听到了哈吉·阿里独特的笑声,那嚼了几十年“纳斯瓦”烟草造成的沙哑嗓音,摩顿森绝不会听错。

“很快,有一天你会到这里来找我,然后发现我也被种进地下了。”哈吉·阿里笑着说。

“我不明白,哈吉·阿里说自己有一天会死,这有什么好笑的。”几年之后,摩顿森提到这位长者,声音里仍带着明显的悲伤。他拥抱着曾经教他许多人生功课的导师,请求他再教自己最后一课。

“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该做什么?”哈吉·阿里注视着“科尔飞乔戈里峰”的峰顶,斟酌着该说的话,“聆听风的声音。”他说。

在塔瓦哈陪同下,摩顿森来到老村长的新坟前,吊唁致敬。按塔瓦哈的说法,哈吉·阿里享年80岁。“没有永存的人或事物。”摩顿森心想,“即使我们这么努力,仍然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变。”

摩顿森自己的父亲只活到48岁,摩顿森还有太多问题来不及问他,他就已经不在了。现在,这位无可取代的巴尔蒂老人,这位填补他失去父亲的空虚、教他许多功课的老人,正躺在妻子身旁慢慢腐朽。

摩顿森站起身,想象哈吉·阿里在这种时候会说什么。在这个历史上的黑暗时刻,当你珍爱的人都像鸡蛋一样脆弱——你该做什么?“聆听风的声音。”

摩顿森照他的话做了,仔仔细细聆听着风声。他听见风往下吹进了布劳渡河谷,带着雪花和秋天已死的流言。当风鞭打着人类赖以生存的脆弱岩架,在风的骚动中,在巍峨的山脉上,孩子们音乐般的颤音从科尔飞学校的庭院里传来了。摩顿森顿时醒悟,伸手抹去热泪。“想着他们。”他告诉自己,“永远想着他们。”

20

和塔利班喝茶

用核弹把他们全杀光。

——蒙大拿波兹曼一辆福特卡车窗户上的贴纸

“走,我们去看猴儿戏。”苏利曼说。

摩顿森和贝格搭乘巴基斯坦航空的波音班机从斯卡都飞抵伊斯兰堡,苏利曼开着中亚协会租的丰田轿车到机场迎接他们。摩顿森坐在后座。靠在苏利曼特别安装的花边椅套上,费瑟·贝格则坐在他的霰弹枪上。

“去看什么?”摩顿森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苏利曼笑着说。比起先前他开的那辆破烂出租车,这辆丰田汽车简直堪比法拉利。他们行驶在联结伊斯兰堡和拉瓦尔品第的道路上,穿梭在缓慢移动的车流中,苏利曼单手开车,另一只手忙着拨弄他的最新战利品——索尼手机,通知“甜蜜之家”宾馆的经理他的客人会晚一点到,让他们保留房间。

车子接近“蓝区”,也就是伊斯兰堡的外交特区。棋盘状的街道上林立着政府机关、外国大使馆和国际饭店。路面上有警察设的临时路障。苏利曼停下车子,拿出证件接受检查,摩顿森也把脸凑到窗边让他们看。伊斯兰堡的草坪绿得让人惊奇,路旁的护道树也异常繁茂,在这个漫天沙尘气候干燥的国家,这些绿意暗示着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改变了大自然。看到摩顿森的外国脸,警察挥手示意他们通过。

伊斯兰堡建于至年间,是一座专为巴基斯坦富商显贵建造的大都会。公路两旁是时尚亮丽的商店,最新的日本电子产品、肯德基炸鸡和必胜客比萨,应有尽有。

这座城市的心脏是五星级的万豪酒店,这座豪华城堡用坚固的水泥墙把贫穷阻隔在外,一百五十名荷枪警卫穿着淡蓝色的制服,专门负责检查有没有闲杂人等躲在灌木丛后面。入夜后,警卫们点燃手中的烟,看起来就像是万绿丛中的点点萤火。

苏利曼把车开到水泥墙边,看到两只“萤火虫”端着M3步枪走过来,先用带长杆的镜子探看车底,再检查后备厢内的物品,最后才把铁门打开让他们进去。

“只有事情紧急的时候,我才会万豪酒店去。”摩顿森说,“他们的传真机不会突然坏掉,网络速度也很快。如果我的访客是第一次到巴基斯坦,我通常直接把他们带到万豪酒店,让他们有点时间适应,不至于一下子被文化差异弄晕。”

当摩顿森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查,又让两名穿西装、戴耳机的保安人员迅速检查过他身上那件胀鼓鼓的背心后,完全被里面的情景弄晕了。酒店大厅平时总是空荡荡的,顶多有位钢琴师在弹奏,或有几位商业人士零零落落坐在沙发上,悄声打着手机。但现在却是满屋子的人——靠着咖啡因赶稿的记者。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到了。

“像不像马戏团的猴儿戏。”苏利曼骄傲地笑了。不管眼睛往哪里看,摩顿森都会看到摄影机和各大媒体的标识:CNN,BBC,NBC,ABC,还有半岛电视台。摩顿森奋力杀出一条生路,掩耳经过一位正用德语对着卫星电话狂吼的摄影师,终于挤到咖啡厅入口。而咖啡厅和大厅之间仅隔着一排香草盆栽。

通常,摩顿森在饭店自助餐厅用餐时,至少会有五名服务生正闲着,争相帮他倒矿泉水。这会儿,摩顿森看到每张桌边都有人。

“看来,我们这个小角落突然间变得有趣了。”摩顿森转过身,看到金发的加拿大记者凯西·甘农穿着剪裁保守的夏瓦儿卡米兹,正冲着他微笑。凯西是美联社驻伊斯兰堡办公室的主任,在巴基斯坦已经很长时间了,此刻她也在等位子。摩顿森跟她拥抱致意。

“这儿变成这样有多久了?”他大声问,试图盖过德国摄影师的吼叫。

“好几天了。”凯西说,“等炸弹掉下来,他们就会叫价一天一千美元了。”

“现在是多少钱?”

“从一百五十涨到三百二十,还在往上飙。”凯西说,“这儿的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新闻记者都在屋顶上拍视频,光是在那里拍摄,每组新闻团队每天就要付给酒店五百美元。”

摩顿森摇摇头。他从不花钱在万豪酒店过夜。

中亚协会的存款日渐微薄,进行中的项目经费都见了底,他只能选择苏利曼介绍的“甜蜜之家”宾馆。

“甜蜜之家”坐落在尼泊尔大使馆附近一处蔓草丛生的地方,原本是栋别墅,但盖到一半儿,前任屋主经费不足,只好放弃。那里的房间虽然供水不稳定,地毯上满是烟头儿烫出来的洞,但一个晚上只要十二美元。

“葛瑞格医生,凯西女士,到这儿来。”一位认识他们的服务生小声说,“那边有一桌快要好了,但是我怕这些??”他搜索着适当的词句,“外国人??会冲过去先坐下来。”

凯西最令人敬佩的优点,就是她的勇敢无畏。她的蓝眼睛带着挑战的眼神能看穿一切。有一次,一名塔利班边界守卫对她的护照吹毛求疵,企图阻止她进入阿富汗。他百般寻找着借口,最后还是被她的坚持打败,惊叹地说:“你很坚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你这样的人——‘男人’。”凯西说她并不觉得那是赞美。

他们的桌子就在堆满食物的自助餐台旁边。在铺着粉红桌布的餐桌上,凯西为摩顿森讲述了他不在伊斯兰堡期间,这些小丑儿耍把戏的情形。

“真是可悲。”她说,“对此地一无所知的生手记者,穿着防弹衣在屋顶拍画面,然后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城边人们常带孩子去玩儿的马加拉山,到了报道里却成了战区。大部分人根本不想到离国界近一点的地方去,只会拼命在这里赶新闻,而且从来不加求证。真想去的人运气又不好,塔利班刚刚下令不准任何记者进入阿富汗。”

“你想进去吗?”摩顿森问。

“我刚从喀布尔回来。我正跟纽约的编辑打电话时,第二架飞机刚好撞上了双子大楼,我赶紧发了几条短讯,才在他们的‘护送’下离开。”

“塔利班打算怎么做呢?”

“很难说。我听说他们召开了协商会议,决定把本·拉登交出来,但最后一分钟的时候,奥马尔推翻了大家的决议,说他会用生命保护本·拉登。那些死硬派准备顽抗到底。”她扮了个鬼脸,“不过,这帮家伙就走运了。”她冲挤成一团的记者们抬了抬下巴。

“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过去?”摩顿森问。

“守规矩也能进得去的时候。”她回答,“我才不像那些装牛仔的家伙一样,穿着从头到脚包得紧紧的‘布卡’混进去。我听说塔利班已经抓住了两个偷渡进去的法国记者。”

苏利曼和贝格从自助餐台回来,各端着一大盘丰盛的咖哩羊肉,苏利曼手上还多了份儿点心,满满一碗粉红色的果冻松糕。“好吃吗?”摩顿森问,嘴巴正忙的苏利曼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摩顿森起身先挖了几口苏利曼的松糕,粉红色乳脂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东非吃的英式甜点。每次餐厅供应羊肉的时候,苏利曼就会吃得特别起劲儿。苏利曼来自旁遮普平原的小村庄多克鲁那,有六个兄弟姐妹。只有在很特别的日子,餐桌上才有羊肉,而且就算有羊肉,排行老四的他也经常吃不到。

苏利曼很快吃完盘子里的羊肉,又端着盘子站起身,准备进行第二回合。

接下来的一周,摩顿森晚上睡在“甜蜜之家”;但只要醒着,就泡在万豪酒店拼命工作。他比那些人早来白沙瓦五年,某方面来说,他早已经在风暴中心扎下了根。既然全世界的媒体都来他家门口扎营,他就要好好利用机会宣传中亚协会。

恐怖袭击发生几天后,除巴基斯外,仅有的两个跟塔利班尚有外交关系的国家——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都宣布与塔利班断交。阿富汗早已对外封锁,巴基斯坦成了塔利班唯一的对外窗口。每天下午,塔利班外交人员都在大使馆前的草地上举行冗长的记者招待会,那儿离万豪酒店只有两公里路,过去出租车跑一趟只要八十美分,现在对记者们开的价码是一趟十美元。

塔利班记者招待会刚结束,联合国随即在万豪酒店进行阿富汗最新状况通报,被太阳晒得头昏脑涨的记者们又涌回有空调的酒店。

记者们得知摩顿森对巴基斯坦有深入了解,而且算是最熟悉偏远边界地区的外国人之一,便纷纷企图收买摩顿森,希望他安排他们进入阿富汗。

“记者们彼此间竞争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他们希望美国赶快攻打阿富汗的期待。”摩顿森说,

“CNN和BBC联合对付ABC和CBS。巴基斯坦的特约记者则会跑进大厅,说塔利班军队击落了一架美国飞机,大家都在等待的战争就要开始了云云。”

“NBC的制作人和记者在万豪酒店的中餐厅请我吃饭,说想通过我进一步了解巴基斯坦。但他们和别的记者一样,其实是想进入阿富汗。如果我能设法把他们带进去,他们会给我超过一年薪水的钱。他们说完了就左顾右盼,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要让CNN或CBS知道。”’摩顿森忙碌着,接受一个又一个记者的采访,为整日往返万豪酒店和塔利班大使馆之间的记者们提供其他方面的素材。

“我努力解释冲突的根本原因,比如教育结构的畸形,瓦哈比宗教学校的兴起。”摩顿森说,“但

这些内容几乎全被剪掉了,因为他们想要的只有我提到塔利班最高领导人时的声音和画面,以便在战争气氛升高的时候,把塔利班领导人塑造成人人喊打的坏蛋形象。”

每天晚上像定时闹钟一样,在伊斯兰堡的塔利班代表们会走进万豪酒店大厅,他们头缠黑色头巾,身穿黑色长袍,在咖啡厅里等位子——他们也是来看猴儿戏的。

“他们在那里坐一晚上,只点一壶绿茶。”摩顿森说,“因为那是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塔利班付给他们的薪水根本吃不起一顿二十美元的自助餐。我一直在想,如果哪位记者愿意请他们所有人吃顿晚饭,一定能换来相当重要的新闻故事,不过我从没看到有人这么做。”

最后,倒是摩顿森自己陪他们坐下来了。巴基斯坦《国家报》负责喀喇昆仑登山新闻的记者亚胜·穆斯塔法,经常跟待在斯卡都的摩顿森联络,以取得登山界的最新消息。穆斯塔法恰好认识塔利班大使毛拉·阿都·沙兰·扎耶夫。一天晚上,他在酒店餐厅把扎耶夫介绍给摩顿森认识。

在穆斯塔法的陪同下,摩顿森和四位塔利班官员同席而坐,身边是毛拉·扎耶夫大使。头顶的天花板挂着手写的西班牙文标语“加油!加油!加油!”万豪酒店的外国客人每晚都在餐厅用餐,因而酒店会用不同风格作主题,那天晚上刚好轮到墨西哥之夜。

一位留着卷曲胡须的巴基斯坦侍者,稍嫌尴尬

地戴着巨大的墨西哥帽,走过来问他们要用自助餐,还是墨西哥馅饼晚餐。

“只要茶。”扎耶夫用乌尔都语说。

“扎耶夫属于塔利班领导官员中少数受过正式教育,而且对西方文化有些了解的人。”摩顿森说,“他的孩子跟我的小孩年纪差不多,所以我们聊了好一会儿孩子的话题。我对塔利班官员有关教育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的看法很好奇,所以特别询问了这个问题,结果他回避主题,只空泛地说教育很重要。”

侍者端着盛茶具的银盘回来,帮客人们倒茶,摩顿森趁机用帕施图语和其他塔利班官员聊天,问候他们的家人是否健康,他们回答一切都很好。一个突然闪过的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或许再过几个星期,他们的回答就完全不同了。

侍者倒茶时,墨西哥斗篷的披肩不停滑落到茶壶上,他索性把它塞进围在胸前的假弹药带里。

摩顿森看看侍者,再看看四位缠着黑色头巾、神色严肃的大胡子男人,想象着他们几个人使用真实武器的经验,忍不住想知道饭店为什么设计这样的服装。

“塔利班官员大概弄不清楚侍者跟一旁偷听我们对话的外国记者相比,究竟谁更荒唐吧。”摩顿森说。

话题转到了即将爆发的战争,摩顿森了解到,毛拉·扎耶夫的处境其实非常困难。他住在伊斯兰堡的“蓝区”,跟外面世界接触较多,知道战争即将来临。但身在喀布尔和坎大哈的塔利班高官们却不是那么了解世俗。毛拉-奥马尔是塔利班政权的最高领导人,像他身边大多数的死硬派一样只接受过宗教学校的教育,按照阿哈玛·拉希德的说法,塔利班的教育部长甚至没受过正式教育。

“为了阿富汗,我们也许应该把本·拉登交出来。”扎耶夫一边对摩顿森说,一边挥手要侍者把账单拿过来。“奥马尔认为我们还有时间跟美国谈判,避免这场战争。”他发现自己失言了,立刻装回强悍的样子,虚张声势地粗声宣告,“如果受到攻击,我们会奋战到最后一刻。”

奥马尔的确以为他还能跟美国继续谈判,直到美国的巡航导弹把他的个人住宅夷为平地,他才知道一切为时已晚。由于曾跟华盛顿建立正式的沟通渠道,据称这位塔利班领导人一拖再拖之后,终于在十月份连续两次用卫星电话拨打白宫公开给民众的电话号码,要和布什坐下来协商。但可想而知,美国总统连回都没回他的电话。

摩顿森不情愿地离开万豪酒店,回到“甜蜜之家”继续工作。美国大使馆一通又一通地打来电话,警告他巴基斯坦已经不再安全。但他必须回到白沙瓦外围的难民营,眼看战争已经无法避免,他必须去看看那里能不能容纳更多的难民。他跟贝格和苏利曼会合后,一行人驱车前往白沙瓦附近的阿富汗边境。

《丹佛邮报》的一位记者布鲁斯·芬利,不想成天待在没有真正新闻的万豪酒店,希望跟他们一起去自沙瓦。四人一起探视了桑夏图难民营,在那里,中亚协会资助的近一百名老师正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中努力教育孩子。

芬利写了一篇文章报道他们的采访经过。摩顿森督促芬利提醒读者,不要以为穆斯林都让人害怕,那些和家人躲在难民营的孩子也是受害者,也值得人们同情。

“这些人不是恐怖分子,不是坏人。”摩顿森认为,把“9·11”的错误归咎于所有穆斯林,“只会使无辜的人民陷入惊恐。”

“唯一能击败恐怖主义的办法,是让存在恐怖主义的国家和人民学会尊重和爱护美国人。”摩顿森下了结论,“前提是我们也同样尊重和爱护这里的人。想想看,造就一位对社会有贡献的公民跟造就一名恐怖分子,两者的差别在哪里?关键在于教育。”

芬利回伊斯兰堡赶着发新闻,摩顿森则试着接近阿富汗边界,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一个十几岁的塔利班哨兵打开一扇绿色金属门,用怀疑的眼神检查摩顿森的护照,旁边的年轻士兵们则对一行人挥舞着AK—47。苏利曼眼珠骨碌碌转着,一边打量那些枪,一边摇头晃脑地教训这些孩子,应该对长辈有礼貌。但几个星期来准备开战的紧张,让边界守军的情绪濒临爆发,他们根本不理会苏利曼。

眼圈涂着厚厚黑色“苏马”油彩的哨兵眯缝着眼,仔细检查摩顿森的护照。看到阿富汗驻伦敦大使馆的手写签证,他咕哝了一声。

“这是二等签证。”哨兵撕下了摩顿森护照中的一页,整份文件立刻失效。“你到伊斯兰堡去申请一等签证,塔利班签证。”他把枪从肩上摘下来,位于伊斯兰堡的美国大使馆拒绝给摩顿森发新护照,因为他原来的护照受到了“可疑的破坏”。处理申请的使馆官员说,他可以发一份有效期为十天的临时护照,好让摩顿森返回美国,等他回美国后再去申请新护照。但是摩顿森原本打算在巴基斯坦多待一个月,因此他决定改飞加德满都,据说那里的美国大使馆比较乐意照顾民众。

摩顿森充满希望地排队申请,领事人员一开始很客气,但听了摩顿森的说明,脸上顿时飘过一丝阴云。摩顿森不禁担心起来。官员翻着护照中的巴基斯坦签证,还有“北方联盟”潦草的手写阿富汗签证,心头的疑问越来越多,最后只好去请示他的长官。

那人还没回来,摩顿森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明天回来重新面谈。”他紧张地说,不敢看摩顿森的眼睛。“但你的护照得先留在这里。”

第二天早上,一队海军陆战队员“护送’’摩顿森走过加德满都的美国大使馆草坪,从领事办公室走到大使馆主建筑,把他留在一间会议室里,离去时还把房门锁上了。

摩顿森一个人在房里坐了四十五分钟,陪伴他的只有一面美国国旗,还有十个月前宣誓就职的总统乔治·布什的肖像。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摩顿森说,“这就跟三流警匪片里的情节一样。肯定有人在监视我,看我会不会有做贼心虚的举动,所以我只是微笑,对着布什总统的画像敬礼,然后就坐在那里等。”

终于,三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开门进屋,拉开摩顿森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他们用的名字都是那种大路货,就像鲍伯、比尔、彼得之类的名字,自我介绍时一直面带笑容,但很明显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知道是中情局的人。”摩顿森说。

为首的男子递了张名片给摩顿森,他的名字下面印着“东南亚政治一军事大使随员”。

“你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他脸上带着令人放松警惕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再把笔记本放好——就像士兵把子弹夹卡进枪匣一样。“但是,你为什么要去巴基斯坦?现在那里很危险,我们正在劝所有美国公民离开。”

“我知道。但是那里有我的工作,两天前我才离开伊斯兰堡。”

三个人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你在那里做什么工作?”大使随员问。

“我已经在那里工作八年了。”摩顿森说,“而且回美国之前,我还得在那里工作一个月。”

“什么样的工作?”

“在巴基斯坦北部地区建设学校,大部分是为了让女孩子念书。”

“你现在经营多少所学校?”

“说不太准。”

“为什么?”

“是这样的,这个数字一直在变。如果所有工程赶在今年秋天顺利完成,我们就能完成第二十二和第二十三所学校的建设。但实际情况是,我们也无法事先确定。很多时候如果政府的学校教室不够,或是现有学生太多,我们会帮他们加盖教室。还有,很多政府或其他慈善机构建的学校,已经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没给老师发薪水了,我们也会把他们纳入资助对象。我们还付钱请老师在没有学校的阿富汗难民营给学生上课,所以学校数字每个星期都会变化。我这样算是回答了你的问题吗?”三名男子打量着笔记本,他们原本预期的是简单明了的答案,显然结果并非如此。

“你现在总共有多少学生?”

“很难统计。”

“为什么很难统计?”

“你有没有去过巴基斯坦北部的村庄?”

“你是什么意思?”

“嗯,现在是秋收的时候,大部分家庭需要孩子到田里帮忙,所以父母会要求他们暂时休学。在冬季,尤其是非常寒冷的年份,他们可能会把学校关闭几个月,因为没钱维持学校的供暖。然后在春天,有些学生——”

“给个大概的数目。”带头的男子打断摩顿森。

“大概一万到一万五千名。”

三支笔一齐挥舞,把这个难得的明确数字记在纸上。

“你有工作地的地图吗?”

“在巴基斯坦。”摩顿森说。

其中一名男子拿起电话,几分钟后,一幅地图被送进会议室。

“这个靠近克什米尔的地方叫??”

“巴尔蒂斯坦。”摩顿森说。

“这些人是??”

“什叶派,和伊朗一样。”三支停顿的笔又开始飞舞。

“这些接近阿富汗的地区??你盖学校的地方叫做西北什么?”

“西北边境省。”摩顿森说。

“他们那里主要是逊尼派穆斯林,基本上和阿富汗的普什图人一样?”

“嗯,在低地大部分人是普什图人,但也有不少以实玛利派和一些什叶派。在山上,很多部落都有自己的习俗,科瓦尔族、科希斯坦族、辛纳族、托尔瓦利、卡拉米,甚至还有个信奉万物有灵的部落叫卡拉什——他们住在离我画的这个点再远一点的孤立河谷里,如果地图再好一点的话,应该会标出那个叫做齐托尔的地方。”

带头的男子吁了口气。越是深入探讨巴基斯坦的政治,简单的标签越会往下细分,没完没了。他把笔和笔记本滑给对面的摩顿森。“写下你在巴基斯坦所有联络人的姓名和电话。”他说。

“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律师。”摩顿森说。

“我并不是不愿意合作,这些人的工作很重要,尤其是在‘9·11’之后。”摩顿森事后回忆,“但我也知道无辜的人搅进去之后的下场。如果这些家伙真的像我认为的那样,是为中情局工作,那我就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巴基斯坦人以为我在跟他们合作,不然下回我再到巴基斯坦就死定了。”

“打电话给你的律师。”大使随员打开上了锁的门,把笔记本放回西装口袋时,脸上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明早九点来这里,九点整。”

第二天早上,摩顿森难得地准时坐在会议桌前,这一次,房里只有他和昨天那个自称大使随员的人。

“让我们先把几件事情搞清楚。”大使随员说,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

“如果你没跟我说实话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好。你的学生当中有没有恐怖分子?”

“我不可能知道。”摩顿森说,“我有几千几万个学生。”

“本·拉登在哪里?”

“什么?”

“你听见我问的什么了。知道奥萨马·本.拉登在哪里吗?”

摩顿森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努力不让脸上出现笑容——虽然这个问题十分荒谬。

“我希望我永远不知道。”摩顿森用极为严肃的口气说。

加德满都使馆勉强批给摩顿森为期一年的临时护照,他顺利返回了伊斯兰堡。回到“甜蜜之家”时,经理递给他一大叠美国大使馆的电话留言。摩顿森踏着破旧的粉红地毯走回房间,一边翻看留言:

大使馆警告的语气一天比一天急切,最近的留言更是接近歇斯底里——他们要所有美国民众立刻撤离这个“对美国公民来说,地球上最危险的地方”。摩顿森把背包丢在床上,让苏利曼帮他订最近一班飞往斯卡都的机票。

查理‘薛曼斯基是最敬佩摩顿森的登山界人士之一。在美国记者丹尼尔。皮尔被绑架斩首之前两个月,他把在“9·11”事件之后回到巴基斯坦的摩顿森,比喻成奋不顾身冲进世贸大楼的救火员。

“如果日后葛瑞格获得诺贝尔奖,我希望奥斯陆的评委们能够特别指出这一点。”薛曼斯基说,“葛瑞格这个家伙就是不肯放弃,悄悄回到战区,去跟造成恐怖主义的真正原因奋战。就像那些救火英雄一样,当每个人都疯狂往外逃时,他们却跑进燃烧的高楼去救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美国的炸弹和巡航导弹开始猛烈打击西边的阿富汗,摩顿森在巴基斯坦北部四处奔走,努力确保中亚协会的所有计划在寒冬来临前如期完成。

“有时在晚上,我和贝格两个人开着车,听见军机从头上飞过,照理美国飞机是不该飞过巴基斯坦领空的。然后整个西边地平线就像是着了火一样。贝格只要看到本。拉登的照片就会吐唾沫,但一想到导弹可能会炸到无辜的人,他又会不寒而栗,赶快举起手做祷告,祈求安拉免除他们无谓的苦难。”

年10月29日,贝格陪着摩顿森前往白沙瓦国际机场。到了出境的安检门,只有乘客可以进入,摩顿森便把背包从贝格手中接了过来,却看到保镖满眼泪水。费瑟·贝格曾立誓,无论摩顿森在巴基斯坦的任何地方,他都会保护他,时刻都准备着为他牺牲生命。

“贝格,怎么了?”摩顿森拍了拍保镖宽厚的肩膀。

“你的国家现在在打仗。”贝格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保护你?”

从白沙瓦飞往利亚德的班机上,头等舱几乎全空,空中小姐殷勤地请他往前坐。摩顿森看着窗外,阿富汗上空不时闪烁着致命的火光。

机长宣布他们已经飞到阿拉伯海上空。隔着走道,摩顿森看见一位大胡子男子正用高倍望远镜往窗外看。当海上船只的灯光正好位于飞机正下方时,他和身旁一位包着头巾的男子热烈讨论起来,然后从夏瓦儿卡米兹口袋里掏出卫星电话,急忙跑向盥洗室——想必是去打电话。

“在飞机下方那片漆黑中航行的,”摩顿森说,“就是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科技的海军武装力量,它正对着阿富汗发射战斗机和巡航导弹。我不喜欢塔利班,更不用提基地组织,但我必须承认他们很聪明。没有卫星,没有空军,连最原始的雷达都被破坏了,他们竟然能想到用最平常的民航班机追踪第五舰队的位置。如果我们以为单靠军事科技就能赢得这场战争,必将因此付出很多学费。”

由于持临时护照和巴基斯坦签证入境,摩顿森被美国海关盘查了整整一个小时。飞机先从丹佛人关,再转机回波兹曼,他回到家那天刚好是万圣节。走在丹佛国际机场,他发现每一条走道、每一座拱门上都插满了国旗,那些到处爆炸的红、白、蓝让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他用手机打电话给塔拉,向她询问国旗的事。

“怎么回事,塔拉,这里看起来好像国庆节一样。”

“亲爱的,欢迎来到新的美国。”她说。

那天晚上,摩顿森因为时差睡不着,他不想吵醒塔拉,便悄悄起身溜到地下室,去处理堆积成山的信件。他在万豪酒店接受的采访,他陪布鲁斯·芬利到难民营采访的故事,还有他寄给《西雅图邮讯报》专栏记者乔·康奈利的一封电子邮件——请求大家对不幸陷入战火的无辜穆斯林抱有同情之心——当枘环存巴基斯士日的时候.汶毡讯息被美国多家媒体争相报道。

摩顿森一再请求美国民众,不要把所有穆斯林混为一谈,铲除恐怖主义要多管齐下——不要只是丢炸弹——触动了这个刚宣战的国家敏感的神经。摩顿森打开一封又一封的信,生平第一次,里面尽是仇恨的言语。

一封邮戳显示寄自丹佛但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上说:“我希望我们的导弹会掉到你头上,因为你做的事抵消了我们军队的努力。”

另一封从明尼苏达州寄来的未署名信件,则用蜘蛛般的字迹直接攻击摩顿森。信的开头写着:“我们的上帝会看到,你这个叛国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接着又警告摩顿森:

“比起我们英勇的士兵们,你会遭受更残酷的痛苦。”

摩顿森打开几十几百封类似的未署名信件,最后沮丧得根本看不下去了。

“那个晚上,自从在巴基斯坦工作以来,我头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他说,“当美国同胞们寄来这样的信时,我忍不住想,是不是该放弃了。”

摩顿森想到睡在楼上的家人,开始担心起他们的安全。“在那里(巴基斯坦)我的确需要冒一些险,有时候根本没有选择。但让在家里的塔拉和阿蜜拉、开伯尔受到威胁,我完全接受不了。”

摩顿森煮了壶咖啡,继续读信,发现也有少数人赞美他的努力。在国家面临这么多危机时,这些支持的信给了他很多鼓励,毕竟还是有部分美国人听懂了他的讯息。

第二天下午,还没来得及和家人好好聚聚,摩顿森又离开了家,应邀到西雅图演讲。因《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一书而声名大噪的作家强。克拉库尔,为中亚协会在西雅图举办的募捐活动致开场词,并成为中亚协会最主要的支持者。

克拉库尔郑重地向公众介绍了摩顿森。《西雅图邮讯报》记者约翰·马歇尔说,这位深居简出的作家难得同意出席公开场合,但他想让更多人知道摩顿森的工作。

摩顿森穿着夏瓦儿卡米兹,抵达坐落在西雅图“第一山”顶部,宛如古雅典神庙的市政厅。摩顿森迟到了十五分钟,他惊讶地打量着大厅:位子全坐满了,还有更多人挤在大厅入口,争相朝讲台望来。他赶快跑到位子上坐好。

“各位花了二十五美元买门票,这不是个小数目。但今晚我不会解读我的任何一本作品。”人群安静下来后,克拉库尔说,“我要阅读的是和世界现况更直接相关的作品,还要说说葛瑞格的工作与日俱增的重要性。”

他首先念了一段叶慈的名诗《第二度降临》。“事物分崩离析,中心无法维系。”克拉库尔用轻柔的声音诵念,“仅有混乱,漫溢世间。暗色血潮,四处漫延。纯真之礼,已然沉没。最好之人全无信念,最坏者却充满狂热激情。”

克拉库尔念完最后一句诗,整座大厅陷入静默,静得仿佛空无一人。克拉库尔又读了一大段从《纽约时报》上摘录的文章,那篇报道讨论了白沙瓦的童工问题,特别论述了困苦的经济环境,如何把孩子们变成极端主义吸收的对象。

“等到克拉库尔介绍我的时候,全场观众,包括我在内,都已泪流满面。”摩顿森回忆。

克拉库尔介绍摩顿森上台:“虽然最坏的人可能充满狂热激情,但是我相信,最好的人却不会失去信念。最好的证明,就是坐在我身后的这位大个儿。葛瑞格用一点点钱完成的事情,已经接近奇迹。如果我们能复制五十个葛瑞格,那我丝毫不怀疑,恐怖主义很快就会彻底成为过去。可惜,我们只有一个葛瑞格。请大家和我一起欢迎葛瑞格·摩顿森先生。”

摩顿森拥抱克拉库尔,感谢他的介绍。乔戈里峰出现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在这么多世界知名登山家面前放映他的失败——放大投射到屏幕上的失败,但为什么,他却觉得人生仿佛攀上了全新的高峰?

21

拉姆斯菲尔德的鞋

今天在喀布尔,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男人们揉着他们的脸颊.一位刚把白胡子修剪整齐的老人在街上跳舞,用小录音机在耳畔播放音乐。塔利班,一个禁止音乐、命令男人都要留胡子的政权,已经垮台。

——凯西〃甘农年11月13号关联社报道

波音在一万米高空平稳飞行,飞行员们走马灯一般轮换着,每十分钟就有一位飞行员起身,让另一位接手。阿富汗阿里安娜航空公司的八位飞行员列队坐在机舱前排,在轮到他们开飞机之前耐心地喝茶抽烟。阿里安娜航空公司原本有八架波音飞机,其中七架已被导弹和迫击炮击毁,这趟从迪拜到喀布尔的航程虽说只有两小时四十五分钟,却是唯一能给飞行员们增加一点宝贵飞行时间的机会。

摩顿森的位子在机舱正中间,自打飞机离开迪拜,每两分钟就有一位不同的空姐跑过来,给他的塑料杯续满可乐。他把鼻子贴在磨损的窗户上,仔细研究着下方这个经常进入他梦境的国家——阿富汗。

飞机由南往北飞往喀布尔。当值飞行员从广播里宣布他们正经过坎大哈上空,摩顿森坐直了身,让坏掉的椅背竖直,想仔细看看前塔利班政权的老巢。但隔着一万米的高差,他只能看到一条公路横亘于棕色山麓间的广阔平原上,还有几个像是建筑物的影子。也许,这就是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说阿富汗缺乏适合的攻击对象的原因。

但美国的导弹,无论是智能型还是笨蛋型,已经像狂雨一样落在这片焦土上。摩顿森在地下室的电脑上浏览过一些照片——美国士兵攻占了塔利班最高领导人奥马尔位于坎大哈的家,他们坐在他那张华丽的巴伐利亚风格大床上,展示他们从床底下找到的钢制柜子,里面装满了一叠叠的百元美钞。

一开始摩顿森也赞成攻打阿富汗,但他很快读到了民众死伤不断增加的报道,加上从电话中听到阿富汗难民营无辜儿童的死亡数字,他的态度开始转变。中亚协会在难民营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由于美军集束炸弹的黄色荚舱和美国人道主义飞机投掷的黄色食品罐很像,孩子们经常误以为是食品罐而在捡拾时被炸死。

“为什么五角大楼的官员能给我们基地组织、塔利班成员的具体死亡人数,却对民众伤亡情况一问三不知?”摩顿森在年12月8日写了封信给《华盛顿邮报》。“更让人害怕的是,在拉姆斯菲尔德主持的记者招待会上,媒体们连这个问题都不肯问。”

每天凌晨两点,摩顿森就会醒过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塔拉身边,努力把无辜死伤民众的影像从脑子里抹去,试着让自己再回到睡梦中。但黑暗中,孩子们的脸庞渐渐清晰,逼他不得不起床到地下室,打电话到巴基斯坦了解最新情况。通过巴基斯坦军中的朋友,他得知毛拉·扎耶夫,那位曾跟他在万豪酒店喝过茶的塔利班大使已被美军逮捕,戴上头套、手铐,送进了古巴猪猡湾的境外监狱。

“那年冬天,每次拆信就好像玩俄罗斯轮盘赌。”摩顿森说,“几封鼓励的信和一些捐款之后,接下来的信必定会说上帝一定会让帮助穆斯林的我死得很痛苦。”摩顿森采取了一些保护家人的措施,并重新申请了不对外公开的电话号码。邮差知道了这些威胁信件后,开始把没写寄信人地址的信过滤出来交给联邦调查局,因为当时大家都担心炭疽邮包。

给予摩顿森最大鼓励的信,来自西雅图的年长慈善家佩慈·柯林斯,她多年来经常给中亚协会捐款。来信中写道:“我还记得二次大战时同样的愚行。那时候我们也仇恨所有日本人,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就把他们关起来。这些可怕的仇恨信件更应该激励你站起来,告诉美国人你所认识的穆斯林。你代表的正是美国人的善良和勇气。起来,不要害怕,去传播你的和平讯息,这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心系远在半个地球外的世界,摩顿森还是按柯林斯的建议,安排各种演讲,举办能够聚集民众的各项活动。从十二月到一月,他克服面对广大群众时的紧张,在西雅图“极致体验”旗舰店、明尼阿波利斯的赞助活动上、蒙大拿的全州图书馆员会议上,还有曼哈顿的“探险家俱乐部”进行演讲。但到场人数并不多。在波兹曼南部“大天空滑雪区”的私人俱乐部里,摩顿森走进狭小的地下室,尽管壁炉旁摆满了椅子,却只有六个人等着听他演讲。

摩顿森注意到有位三十多岁的美丽女子蜷在扶椅上,格外专心地聆听他的演说。演讲结束后,摩顿森正在卷投影屏,女子走上前来自我介绍。“我叫玛丽·波诺,确切地说是国会众议员玛丽·波诺,我代表棕榈泉的共和党党员。你这一个小时的演讲让我学到的东西,比我在国会山庄听过的所有简报加起来还多。我们安排你到那里去演讲。”波诺把她的名片递给摩顿森,请他在国会新会期开始后打电话给她,到时候可以安排他到华盛顿进行演讲。

又换了一位飞行员,波音开始朝一片高山环绕的沙尘盆地俯冲,那里就是喀布尔机场。紧张的空姐们开始祷告,祈求安拉让她们平安降落。飞机在洛革山附近转弯,摩顿森清楚地看见被烧黑的老式苏制坦克外壳——不是掩藏在山洞洞口附近,就是散落在路旁。对现代的激光制导武器而言,要锁定这些坦克进行攻击实在太容易了。

几个月来,摩顿森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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