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吸血鬼是贵族化的个人主义者,作为人类“更优秀的”改造版被仰慕、被敬畏,那么僵尸就是丑陋的底层生物,一群毫无差别的无脑的乌合之众。

年7月23日,大约有八千人聚集在我老家都柏林市中心的圣斯蒂芬绿园,等待着一场盛事。这就是一年一度的“僵尸大巡游”。人们会打扮成活死人的样子,时常有别出心裁的妆容,白脸、灰脸、绿脸甚至蓝脸;可以随意使用恐怖电影中的假血浆“肯辛顿淤血”(Kensingtongore),肉总得少几块,有时候脸上或是下巴得漏个洞,这样才能看见那些烂牙;眼睛要么凹陷、无神,要么索性没有,要么眼珠子吊在眼眶外面;衣衫必须褴褛,通常是把正装弄弄破。有些人故意令人作呕地咀嚼着极为逼真的“人肉残肢”。而且,他们走路跌跌撞撞。几千人摇晃地走过市中心,一支半死不活的僵尸大军,要来抓你了!

  

都柏林不是唯一有年度僵尸巡游的城市,也不是第一个,规模也算不上最大。第一次僵尸巡游好像是年在密尔沃基的一个电子游戏大会上,由玩家们半自发组织的。你可能会想,这就是那种美国中西部游戏爱好者能想出来的点子,一群宅男搞点社交活动。但其实没那么简单。这个想法很快流行起来,先是美国城市,然后蔓延到全世界,就好像过去几十年里电影、电视、卡通和游戏里的僵尸预言终于爆发了一样。

  

人们为什么要扮僵尸?每年参加巡游的几千人不全是没有朋友的电脑宅男,也不全是拥有藏家级死亡金属唱片的毛头小伙(这一类人也没什么朋友)。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很多还受过良好的教育,以二十岁到三十出头的大学生和刚毕业不久的青年为主,还有一部分高中生。那么是什么让这些中产城市青年快闪族聚在一起搞活死人巡游呢?

  

答案有许多,但对我来说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政治。僵尸在西方城市中大幅流行是从年全球金融危机开始的,这并不是偶然现象。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扮僵尸是一种抗议。

  

我认为流行文化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它有着持续不断的能量来源,能够提供现成的隐喻、象征、形象来转弯抹角地表达真实的社会焦虑。这很值得我们详细讨论一下。

  

有时隐喻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假设你是生活在年代的日本人,核战争的现实及其后果就是一种活生生的现实,必须每天都要面对。但原子弹太近了,太可怕了,以至于人们无法直视。于是,大家注意了!哥斯拉来了,这个巨大的喷火怪兽在摧毁日本的城市!害怕吧,越害怕越好。哥斯拉的出现并不需要很多阐释,用不着什么高级文学解释学的博士学位就能明白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日本依然是经历了核战争所有恐怖的唯一国家,但在广岛和长崎遭受核弹苦难的几十年中,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整体毁灭的可能性,这让许多人心理上觉得生命无法承受。(彼得·古德柴尔德在为核科学家爱德华·泰勒所作的骇人传记《他曾是奇爱博士》中写道,当第一枚氢弹试验后,科学家面临着真切的可能性,那就是链式反应会毁掉地球的大气,不光摧毁地球上的生命,也毁掉了地球上生命重生的可能性。但他们还是继续了试验。)W.H.奥登获得年普利策奖的诗歌写的是对自己成为美国公民的直接反应(奥登移民纽约,这首诗的背景是年的纽约),该诗题为《焦虑的年代》一点儿不奇怪。伟大的美国小说家威廉·福克纳在年12月10日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说:“我们今日的悲剧在于,人类对于身体受害的恐惧如此普遍,如此长久,以至于已经习以为常。人类已经没有精神上的难题,唯一的问题是:我什么时候会被炸飞?”

  

“现在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据说这是“曼哈顿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奥本海默于年7月16日第一颗核弹在新墨西哥沙漠试验成功后说的。(奥本海默意识到自己领导的洛斯阿拉莫斯团队领先研制出的武器的可能后果后,否定了原子武器,并且后来成为核扩散的强力反对者。)奥本海默是个很有文化的人,他这句话引用的是《薄伽梵歌》,也许是想到了T.S.艾略特。艾略特曾在哈佛学习梵文,《薄伽梵歌》是他诗歌灵感的重要来源(二十世纪中期思索核弹问题的文化人,谁能不想到艾略特的《荒原》?)。

  

但奥本海默的沉思对于公众想象来说太过深奥。于是二十年后,年3月,冷战正酣之际,斯坦·李和杰克·科比在“惊奇漫画”(Marvel)推出的《神奇四侠》(TheFantasticFour)第四十八集中描绘了行星吞噬者。一个穿行星际吞噬星球的神魔,他派先锋“银色冲浪者”(SilverSurfer)来地球打探情况。这就是大众能够理解的“死神,世界的毁灭者”的形式——巨大、全能。他不是对人类有敌意,而是根本漠视人类的存在。行星吞噬者是恐惧的化身。事实上,他并不是“惊奇漫画”第一次涉及核弹问题。最引人注目的是年5月,核弹科学家布鲁斯·班纳博士意外落入了核试验的爆炸区。班纳博士没有蒸发,他的身体吸收了“伽马射线”(电磁辐射最强力的形式:李和科比可没骗人),于是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怒火的巨人——绿巨人浩克。如果不是核弹造就的血肉之躯,浩克算什么?

  

如果这是流行文化的运作方式,那么是怎样的焦虑促使我们年轻的城里人打扮成僵尸状满大街转呢?而且最核心的是,为什么是僵尸?为什么不是更有品、更性感、更时髦的吸血鬼呢?

  

答案恰好就是政治象征的本质,政治从一开始就嵌入了僵尸的历史中。如果说吸血鬼是贵族化的个人主义者,作为人类“更优秀的”改造版被仰慕、被敬畏,那么僵尸就是丑陋的底层生物,一群毫无差别的无脑的乌合之众。

  

僵尸来源于非洲宗教,其形象最接近于加勒比文化特别是海地的巫毒信仰。在巫毒教中,巫师可以让死尸变成僵尸,完全没有意志,听从巫师的命令。年人种学作家左拉·尼尔·赫斯顿(ZoraNealeHurston)来到海地,听到了僵尸故事,其中一个故事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一个叫菲丽西娅·费利克斯-曼特的人在被埋葬三十年后重新回到人世了。(赫斯顿书的美国文库版复制了一张此类僵尸的照片,十分醒目。)赫斯顿以及之后的许多人种学者都有较为开放的态度,认为僵尸现象可能是一种临床事实,通过一种西方医药未知的强大神经药物产生作用。

  

不论这是否有道理,很明显僵尸是一种巫毒象征,直接来源于或者说代表了奴隶制经验:僵尸是一个无脑的工人,完全被恶毒的主人操纵。虽然现在僵尸形象随处可见,但在二十世纪早期到中期的恐怖电影中,它们还是不寻常的怪物,但当它们出现时,总是在奴役的环境中。第一部僵尸电影是维克多·哈尔佩林(VictorHalperin)的《白僵尸》(WhiteZombie,年),背景是海地,伟大的贝拉·路高西(BélaLugosi)扮演了巫师莫德·莱金德(MurderLegendre),一个白人奴隶主指挥一支僵尸大军为他的蔗糖种植园工作。雅克·图尔尼尔(JacquesTourneur)的《与僵尸同行》(IWalkedwithaZombie,年)是瓦尔·鲁东(ValLewton)为RKO影业公司制作的系列恐怖片中的一部,好像《简·爱》的加勒比版本。一个温良的加拿大护士弗朗西丝·狄去圣塞巴斯蒂安的一个岛上工作,陷入了一个巫毒和僵尸的世界(黑人演员达比·琼斯扮演的僵尸卡尔福令人不寒而栗),配乐是卡吕普索歌手兰斯洛特先生的音乐解说。我们今天会说《与僵尸同行》是《简·爱》的后殖民式改编,但它比简·里斯的《藻海无边》早了二十年,而且里斯肯定是在它的影响下写出了这本开山之作。年(正好是《藻海无边》出版的同年)英国恐怖片大本营大锤影业(HammerStudios)拍摄了《僵尸谷惊魂》(ThePlagueoftheZombies),约翰·格里林(JohnGilling)导演,讲一个康沃尔郡乡绅去海地学了巫毒术,回国后打算制造一群廉价僵尸苦力为他挖锡矿。

  

年维斯·克雷文(WesCraven)的《蛇与彩虹》也在海地取景。这部电影松散地以人种学家韦德·戴维斯(WadeDavis)的同名研究为蓝本,直接批评了杜瓦利埃政权的残暴,该政权通过黑社会性质的“国家安全志愿者组织”(TontonMacoute,意为吃人妖怪)大量使用巫毒术和僵尸来巩固权力。不过该片最吓人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宗教意味,是秘密警察扎凯斯·莫凯把人类学家比尔·普尔曼的阴囊钉在了椅子上。但《蛇与彩虹》属于历史的异常。在《僵尸谷惊魂》问世后几年之内,僵尸文化的政治配价即将发生惊人的改变。

  

年匹兹堡来的伟大政治智者、独立电影人乔治·罗梅罗(GeorgeA.Romero)拍摄了《活死人之夜》(NightoftheLivingDead),现代恐怖片诞生了。影片从一对兄妹强尼和芭芭拉的争吵开始,他们开车去宾州郊区墓园探望父亲的坟墓。在坟墓旁,他们看到一个老人蹒跚走来,强尼惟妙惟肖地学着鲍里斯·卡洛夫(BorisKarloff,英国著名恐怖片男星,出演过《科学怪人》),说出了该片中最著名的台词:“他们来抓你啦,芭芭拉!”一语成谶!老头子其实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他攻击并杀了强尼。芭芭拉侥幸逃到了附近的农庄,在接下来的影片中一直紧张得抓狂。在农庄里,一群人在黑人英雄本(杜安·琼斯饰)的带领下击退了似乎无休无止的僵尸猛攻,该片有别于传统僵尸故事的最令人吃惊的情节,是僵尸开始吃人了。但真正的危险似乎潜伏在农庄内部,幸存者不断争论并争夺领导权,辩论要加固农庄挺身战斗还是躲在地窖里。在整个漫长的晚上,僵尸不断试图攻入农庄,电影变成了“一首疯子之手的交响曲”,那些伸出来的手(其中两只是变成僵尸的强尼的)不断要突破大门和加固的窗户,撕扯活人的躯体。(影片中那种不断逼近令人窒息的毁灭之感,使之成为一部真正的噩梦电影。)天快亮时,一个乡下警长带着一队民兵出现了。他们朝僵尸头部射击(这样才能干掉它们!这是罗梅罗电影的又一创造性发明),然后在巨大的柴堆上把尸体烧掉。在活死人之夜幸存的本,从农庄里跌跌撞撞走出来时,却被一个民兵打死了。在影片的最后,我们看到他的尸体被肉钩吊到柴堆上。

  

关于《活死人之夜》可说的很多,它可能是历史上最有影响的恐怖电影。它有效地引入了之后大部分恐怖片的两大特质:虚无和血腥。《活死人之夜》的成本极低,仅十一万四千美元。罗梅罗的伙伴里有个匹兹堡屠夫,他的贡献就是让大家在银幕上看到僵尸吃肠子和各种内脏下水(等到年“活死人系列”的第三部《活死人之日》拍摄时,据说片场有太多腐烂的内脏,以至于演员在镜头拍摄间歇不时呕吐)。这部影片在政治上激烈地批判了美国社会,当时美国陷入了越来越没人支持也无法打赢的越战,国内还要消化民权运动的影响。年是美国的多灾之年,马丁·路德·金和罗伯特·肯尼迪遇刺(之前几年还有马尔科姆·艾克斯和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活死人之夜》的出现,美国似乎得到了一部恰如其分地反映其恐怖的影片,它表达了对权威的幻灭,以及种族问题(影片结尾英雄黑人领袖被种族歧视的白人执法者给打死了)。该片在美国获得了巨大成功,年轻观众涌进影院去看这部如此贴切地表达了他们情绪的恐怖片。

  

在死人回到人世吞噬活人的形象中,罗梅罗清楚地知道自己找到了能代表当代美国的万能隐喻,于是他继续拍了许多续集:《活死人黎明》(DawnoftheDead,)、《活死人之日》()、《活死人之地》()、《活死人日记》()、《死人岛》()。这些都还值得一看,其中《活死人黎明》是罗梅罗的杰作,也许是创造今日僵尸文化的单部电影始作俑者。一则因为年罗梅罗开始和天才化妆师汤姆·萨维尼(TomSavini)合作,他是真正将血浆残肢带入恐怖电影的人,那些眼珠被挖、头被削掉一半、肠子吊挂的玩意儿全是他的功劳(萨维尼曾在越南为美军担任战地摄影,他承认这一经历决定性地影响了自己的电影事业)。但除此之外,在所有现代艺术作品中,《活死人黎明》提出了对消费文化更有力、最摧枯拉朽的批判。在这部电影里,“活死人之夜”成了极端的僵尸预言,活死人已在美国泛滥成灾,一小群幸存者在一个巨大的百货商店里躲藏,他们要轮流巡视走廊,储存消费品,击退成群的僵尸,因为僵尸也想进商场,它们觉得这里最舒服。对《活死人黎明》最好的评价是将之视为疯疯癫癫的斯威夫特式讽刺和法兰克福学派论文的结合体。这是阿多诺所说的“文化工业”,爪牙带血。《活死人黎明》对消费文化的批判是十分有效的。无怪乎新法兰克福学派的柯蒂斯·怀特(CurtisWhite)在写作现代美国文化工业批判的杰作《中智》(TheMiddleMind,)时,副标题就叫“为何消费文化把我们变成了活死人”。查理·布鲁克(CharlieBrooker)的《死亡片场》(DeadSet,)也毫不逊色地猛烈抨击了媒体文化,片中僵尸攻击了电视真人秀《老大哥》的片场。之前一年布鲁克还出版了一本文集叫《蠢人的黎明》(DawnoftheDumb),有精辟的总结。

  

当然,现在僵尸随处可见,从《寂静岭》到《僵尸世界大战》到《行尸走肉》。网上甚至开始出现“防僵尸”房屋的广告。尽管当下的僵尸文化努力想把罗梅罗原初视野中的政治毒刺拔掉,将之收编,或是让文化工业饕餮之胃直接将之囫囵吞下,但未必总能得逞。《暮光之城》可能把吸血鬼驯化了,但吸血鬼向来就是喜欢社交、爱上进的生物。许多西方的年轻人以及一些我们这种中年人,很有理由对统治者和政府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们根本没有反省我们的兴趣和焦虑,实际上他们体现了我们的焦虑,他们完全被公司资本主义体制束缚,伤害了我们的利益和良善生活。我们的教育被许多人认为百无一用。我们被迫接受垃圾——政治的、媒体的、文化的,它们千篇一律,还指望我们喜欢。可是我们不喜欢,只要我们不喜欢,你就会看到更多的僵尸大军游行,受压迫者会以人形回到世上,就算腐烂也在所不惜。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这种象征性的抗议会变成自觉的政治运动。我们要来抓你们了!■

本文作者达瑞尔·琼斯,译者盛韵,文载年11月3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标题为《丧尸出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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